芳華:第22節 線上閱讀

我不止一次地寫何小曼這個人物,但從來沒有寫好過。這一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寫好她。我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我照例給起個新名字,叫她何小曼。小曼,小曼,我在電腦鍵盤上敲了這個名字,才敲到第二遍,電腦就記住了。反正她叫什麼不重要。給她這個名字,是我在設想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那樣的家庭背景會給她取什麼樣的名字。什麼樣的家庭呢?父親是個文人,做過畫報社編輯,寫點兒散文編點兒劇本,沒怎麼大成名。她的母親呢,長相是好看的,劇團里打揚琴彈古箏,像所有可愛女人有着一點兒恰到好處的俗,也像她們一樣略缺一點兒腦筋,因而過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都絕對隨大流。我能想象在小曼的母親跟她父親鬧離婚前,那個家庭里是溫情的,小布爾喬亞的。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善良軟弱的文人父親給小曼取出這樣一個名字。何小曼很有可能向着一個心智正常,不討人嫌的女孩成長,假如沒有那場人人講被人壞話的大運動,叫做「反右傾」。

像所有軟弱善良的人一樣,小曼的父親是那種莫名地對所有人懷一點兒歉意的人,隱約感覺他欠着所有人一點兒情分。人們讓他當壞分子,似乎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好說話,常常漫不經意地吃虧,於是人們就想,何妨把「右傾」的虧也讓他吃了。到了何小曼的母親都開始講他壞話,提出離婚的時候,他不再覺得心裡苦,他反倒覺得解脫了。睡前吃安眠藥,他心裡一亮,看到了終極的出路。這天早上妻子去上班了,他牽着女兒的手,送她去託兒所。家門外不遠,是個早點鋪子,炸油條和烤大餅以及沸騰的豆漿,那豐盛氣味在饑荒年代顯得格外美,一條小街的人都以嗅覺揩油。一出家門小曼就說,好想好想吃一根油條。四歲的小曼是知道的,父親對所有人都好說話,何況對她?父女倆單獨在一塊兒的時候,感情上到物質上她都可以敲詐父親一筆。然而這天父親身上連一根油條的錢都沒有。他跟早點鋪掌柜說,賒一根油條給孩子吃吧,一會兒就把錢送來。 爸爸蹲在女兒面前,享受着女兒的咀嚼,吞咽,聲音動作都大了點兒,胃口真好,也替父親解饞了。吃完,父親用他折得四方的花格手絹替女兒擦嘴,擦手;手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擦一根手指,父女倆就對視着笑一下。那是小曼記得的父親的最後容貌。

我推想小曼的父親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早點鋪的生意已經淡了,豆漿的熱氣正在散去。父親對掌柜的說,這就回家取錢送來。那時的人都還質樸善良,掌柜的打了個哈哈,說急啥。父親回到家之後,打開他和妻子共同存放日常用項的抽屜,一個鏰子也沒有。漸漸地,他從漫不經意地尋找,變成了絕望的翻箱倒櫃,家被他翻了個底朝上,居然找不到一根議價油條的錢。妻子在他降薪之後對他冷笑:他還有臉花錢?他就領回這點兒薪水,沒他花錢的份兒,只有養老婆女兒的份兒。他在社會上的正常生活權利被剝奪了,在家裡的正常生活權利也被剝奪了,是被他最愛的人剝奪的。他連門也出不去,因為一出門就要碰上那個輕信了他的早點鋪掌柜。他一輩子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因為他來到這世上就已經虧欠了所有人。他被那個念頭點亮過一瞬,此刻那念頭在他靈魂里燎原了。

他拿起那個藥瓶,整個人豁然大亮。妻子造成了他徹底的赤貧,肉體的,精神的,尊嚴的,他貧窮到在一個炸油條的掌柜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這證明妻子捨得他了。最終他要的就是妻子能捨得他,捨得了,她心裡最後的苦也就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