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16節 線上閱讀

丁丁的掙扎很輕微的,但男人知道好女人在這種時刻都會半推半就一下。

劉峰這時候說了錯話。他說:「我一直是愛你的。」接下去他咕里咕噥,丁丁大致聽清了,他意思說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提干,等她入黨。

林丁丁突然掙扎得猛烈,並「哇」地哭出聲。假如那次踢腿踢出了衛生紙的大哭是冤無頭債無主,不知誰糟蹋了她完好的純潔,這次她是冤有頭債有主。劉峰抱着這個哇哇哭的女子,完全亂了,不知正發生的是什麼事,事情的性質是什麼。他連掏出那一團糟的手帕都想不起了,展開巴掌就去給丁丁抹淚。根據丁丁後來對我們的描述,我想象力都跟不上了:那該是多滑稽的場面!劉峰一隻手緊摟着林丁丁,生怕她跑了,另一隻手那麼眉毛鬍子一把抓地給他心愛的小林抹淚。一邊抹,一邊暗自驚嘆到底上海女子,這手感!細嫩得呀,跟剛剝殼的煮鴨蛋似的,蛋白還沒完全煮結實……臉蛋就這樣好了,其他部位還了得?手從臉蛋來到她那帶柔軟胎毛的後脖頸兒……都是夏天的過錯,衣服單薄,劉峰的手乾脆從丁丁的襯衣下面開始進攻。

劉峰繼續說錯話:「小林,我對你是真心的,愛你……」

林丁丁突然破口大喊:「救命啊!」時間都知道小說

劉峰就像給人打了一棍,進入了半秒鐘的休克。丁丁就是那當口從舞美車間跑出去的。跑出去,還在哭。接下去又出現一個荒誕情節,跑出門的丁丁突然又折回,用腳去鈎那扇門,似乎要替劉峰把門關上。鈎了兩下還是關不上那門,只聽裡面一個聲音說:「別管了,你走吧。」這個聲音之沙啞之無力,似乎發自一個正在咽氣的生命。

後來我們問丁丁她為什麼用腳去關門。她說她不能用手,用手就會看見劉峰:她不想再看見劉峰。可是為什麼要去給他關門,跑了不就完了嗎?她糊塗地瞪着眼,搖搖頭,又搖搖頭。我想她是給嚇糊塗了,要把一場驚嚇和造成驚嚇的人永遠關閉在那扇門裡。就在她執意用腳替劉峰關門的時候,王老師的兒子跑來了。他是唯一一個隱約聽見丁丁呼救的人。這是個十六歲的男孩兒,跟樂隊的鋼琴師學琴,此刻剛下鋼琴課,走到未來的排球場上。男孩缺的就是一個姐姐,一直把父親的得意門生林丁丁當親姐姐。他從排球場循着呼救聲而去,正撞上從舞美庫房淚奔而來的丁丁,問姐姐怎麼了,丁丁跟這麼個毛孩子說得清什麼,接着淚奔。男孩目送丁丁消失在紅樓的走廊門口,轉過身,覺得自己有能力破除這懸疑。他很快來到唯一亮燈的庫房門口,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劉峰在拆一個沙發上繃的布料,不像是他讓丁丁喊救命的呀。於是他帶着更重的懸疑回家了。回到家他跟父母說:「姐姐哭了!」

對王老師來說,林丁丁哭是正常的事。舞台上唱砸了一個音,忘了一個詞,她都會跟老師痛哭。倒是師母覺得兒子滿臉疑雲好生奇怪,問了句丁丁為什麼哭。

兒子說不知道,但是好像還聽她喊了一聲「救命啊」。

丁丁回到宿舍,我和小郝剛擦了澡。已經熄了燈,我們正摸黑兒用擦澡的溫水抹涼蓆,聽她的呼吸不對,我拉開燈,看見的就是這個剛被人強姦未遂的林丁丁。郝淑雯也看出事情很大,問丁丁怎麼這副德行。

丁丁一頭栽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大哭起來。

隔壁的人和對門的人都被她哭醒了。我們的門上響起越來越不客氣的敲擊:「林丁丁,大半夜的,幹嗎呀?!」我們只好關燈。在我們軍營里,一九七七年夏天的熄燈號跟其他所有號音一樣,已經沒多少人當真了。

丁丁用毛巾毯捂住頭。哭聲小了,但整個地板都跟着她哽咽,直打戰。等了半小時,她才從毛巾毯下鑽出來。小郝擰開她的小檯燈,我們的丁丁全走樣了,眼淚能把一張臉整容,整那麼丑!催問了二十幾遍之後,丁丁終於爆破出一聲:「……怎麼敢?!……」

我們問敢什麼。

丁丁說:「他怎麼敢?!……」

我們問,這個他,是誰?

「他怎麼敢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