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10節 線上閱讀

林丁丁從小排練廳衝鋒到大廁所,騎站在茅坑上,號啕大哭。我們的公共廁所建築設計是這樣的:男界女界之間,牆壁沒有達到屋頂,牆頭上流通着同一個食堂的飯菜在人體裡打了一轉又出來的氣味。常常是這邊女兵打聽晚上排練什麼,那邊就有男兵脫口而出的回答:「跟樂隊合排《卓瑪上大學》!」也常常是這邊女兵起頭唱一句什麼,那邊就有男兵跟着合唱。於是丁丁的號啕一下子把隔壁的一聲高歌「光輝的太陽……」堵截住。五秒鐘的靜默之後,男高音問:「這誰呀?!」丁丁此刻已經哭得蹲下了。隔壁大概進來一個樂隊男兵,聽了一會兒林丁丁的悲聲,長嘆一聲:「媽喲!什麼調?」

男高音說:「High C!」

隔壁的男兵人數多起來,一片打聽和議論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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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牆這一邊,女兵們人數也多起來。一片勸解和安慰。

「有啥子關係嘛?」

「未必哪個的媽不來例假?」

丁丁抽泣:「他們都看見了!……」

「誰看見誰負責!」

這是郝淑雯說的,一面還朝斷牆那邊挑着下巴,尋釁挑事似的。那時小郝、我、林丁丁還不住同屋。領導隔一年會調整一次住房,防止我們一個屋子住久了,住出感情,住成幫派。男兵的代表在斷牆那頭開始問詢:「到底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出!」女兵這邊由聲樂隊長代言。

「那哭啥子?」

小郝頂撞道:「少問!」

「總得有點兒階級感情吧?哭這麼慘都不讓問?」

郝淑雯似乎為又得到一個鬥嘴的藉口,笑容都上來了:「女娃娃家的事,瞎問什麼?」

聲樂隊女分隊長伸出手去把丁丁往上拉,一面哄她:「吃一塹長一智,下回來例假不踢腿就是了!舞蹈隊的到這時候都請假!」

丁丁嗚咽:「沒人告訴我……可以請假的呀!……多丟人啊!……」

郝淑雯倒是大度大方,照樣沖牆頭那邊喊話:「有什麼丟人?誰往髒處想誰丟人!」

此刻男廁所一個聲音冒出來,是德高望重的聲樂教員王老師在說話:「小林不哭了。哭壞了嗓子,啊。」聲樂老師五十多歲,嗓音一點兒不顯歲數。他是很疼丁丁的,十幾個弟子,丁丁一開口唱,就征服了他的心。小林的音色特別,稀奇,有種奇怪的感染力,老師背地跟不少人琢磨過丁丁。林丁丁這一齣戲夠轟動,把五十多歲的王老師都哭來了。

女兵們把哭得柔弱疲勞的林丁丁架出廁所,男兵們全站在男廁所門口觀望。似乎丁丁負了重傷,或者受了某畜生的糟蹋。那截血污衛生紙的目擊者們都用眼睛糟蹋了她。男兵群落里站着劉峰,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該負某種責任。

等大家把丁丁哄到床上,蓋上被子,劉峰膽戰心驚地走進來,傻站了一會兒,想負責又不知負什麼責,無趣了一陣,還是走了。第二天他看見丁丁,丁丁臉猛一紅,他的臉也猛一紅,都明白,劉峰是把那血污東西看得最清楚的人。那血污東西如同一個深紅色飛行物,差點兒就在他身上結束旅程。那件摩擦在丁丁最私密處的東西怎麼就衝破了衛生帶的束縛,衝破燈籠褲腿鬆緊帶的封鎖線——鬆緊帶的封鎖只增加了反彈力和爆發力——飛將出去,直達劉峰腳邊?劉峰想到林丁丁踢腿時那三道訴苦的目光,他怎麼就完全不解風情?不就是他逼的嗎?「使點兒勁!」「認真點兒!」好了,那麼個血淋淋的秘密從褲管里被「發射」出來。就算劉峰沒看到林丁丁的女性核心,看到的也是離核心最近的東西。甚至看到比核心還核心的東西,那原是可以生發一個小生命的紅色熱流,從那個極小的血肉宮殿裡,通過一條柔軟漆黑的渠,決堤在這片由某個街道工廠生產包裝的帶有磨礪性的長條紙上……

當然這都是我想象的。我在這方面想象力比較豐富。所以大家說我思想意識不好,也是有道理的。我想劉峰對林丁丁的迷戀可能就是從那個意外開始的,所以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對那追求的壓制,一連幾年的殘酷壓制,卻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這壓制上。壓制同時提純,最終提純成心靈的,最終他對林丁丁發出的那一記觸摸,是靈魂驅動了肢體,肢體不過是完成了靈魂的一個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