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9節 線上閱讀

我們三個女兵從床下拿出馬扎子,餐桌就是劉峰裝煤油爐的紙板箱。劉峰自己蹲在地板上,說他老家的人都很會蹲,蹲着吃飯蹲着聊天,蹲着比坐着還舒適。我們有什麼辦法,只好讓劉峰舒適。劉峰做的甜品真好吃,他自己只吃一個,看着我們三人吃,像父親或者大哥一樣心滿意足。林丁丁的手向第四個餅伸去的時候,劉峰說哎呀,小林,這玩意兒不好消化,儘是油,回頭別鬧胃疼。丁丁的手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郝淑雯已經一把搶到自己手裡。郝淑雯當時也被誤導了,認為劉峰理所當然是為她做的餅,我們兩個同屋是蹭吃的。任何男兵對她的殷勤她都是不多想的,先笑納再說。欠她殷勤她可不答應。炊事班馬班長一打肉菜就帕金森,馬勺又是顛又是抖,一旦給小郝哆嗦掉勺頭上兩片瘦肉,小郝會奪過勺往馬班長腦殼上打。一次冬訓野營,毛毛雨里行軍三十公里,到宿營地所有人都成了冰冷的泥糰子。炊事班兩口大鍋同時燒洗腳水。到處稀泥,沒地方坐,我們多數人都只能站着,一隻腳先放進盆里燙,拿出來穿上鞋襪,再燙另一隻腳,等另一隻腳燙熱了,解乏了,前面燙熱的腳又站乏了,凍涼了。郝淑雯找了個長方形木箱坐上去,兩腳泡在熱水裡無比受用。首席中提琴手端着一盆水過來,叫她挪挪,他也要坐。小郝說不行,兩人坐箱子吃不消,三合板箱子,咋吃得消兩個屁股?中提琴手說是吃不消,那就請她起來。她看着他笑,意思是你想什麼呢,我給你讓座?中提琴手問她,知不知道木箱裡裝的什麼。小郝說不知道。中提琴手告訴她,裝的是中提琴,正式的琴盒壞了,這個是舞美組臨時用三合板釘的。小郝還是看着他笑,照樣不讓。中提琴手急了,說箱子裡裝的是老子的琴,小郝你不要吃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欺負到了)!小郝仍然笑,學他的四川話說,老子就要麻到你。男兵們對郝淑雯毫無辦法,不給她甜頭吃她會搶。

那天晚上甜餅吃過後,一個周六,我和郝淑雯看完露天電影回來,同時嗅到屋裡一股油膩的甜味。小郝問丁丁:又吃甜餅了吧?丁丁反問:什麼甜餅?沒有啊!小郝伸着脖子,就像要用舌頭舔舔空氣,來戳穿丁丁的謊言。

後來爆發「觸摸」事件,我回想起來,覺得劉峰對林丁丁的追求,可能遠遠早於那個甜餅之夜。早到什麼時候?也許早到林丁丁剛來的時候。丁丁最早是插隊知青,又被地方歌舞團招募,到我們歌舞團來的時候,舞台上已經相當老到。你看在台下孩子氣十足的丁丁,完全不能想象這就是上台挑大樑的獨唱演員。也不能想象這就是那個想陪首長喝酒,帶壞地方劇團習氣的丁丁。你不知哪個林丁丁是真丁丁,反正肯定有一個是偽裝的丁丁。林丁丁從新兵連出來不久,趕上我們的業務集訓。集訓時期,聲樂隊演員也要上形體課,也要拉山膀踢腿跑圓場。舞蹈隊演員輪流教他們形體課。這天輪到劉峰。從好幾種轉述中我想象這麼個場面:劉峰站在小排練廳的一頭,看着一隊笨手笨腳、嘻嘻哈哈的男女聲樂演員迎着他踢前腿。站在劉峰的角度,每一條穿着燈籠褲的腿踢起,都是衝着他的腦門,差一點兒的,是衝着他的鼻尖。就在林丁丁衝着他的喉結揚起腿時,他叫了一聲:「使點兒勁!」丁丁眼睛向他訴苦,但他不明白她訴的什麼苦。接下去的一下,丁丁腿就是照着他的練功服的拉鎖高度踢了,眼裡的苦情更深,劉峰照樣不領會,又來一句:「認真點兒!」丁丁又是一腿,只踢到他肚臍高度,可就是這一下,把一個東西從她燈籠褲管里「發射」出來,直飛向劉峰,落在他兩隻黑面白底的士兵布鞋之間。這可是一個見不得人的東西。林丁丁的臉頓時血紅,撲上去,撿起它來,跟撿自己命根似的,然後撞開門飛奔出去。大概把那東西看清的只有劉峰。假如丁丁後來不是尋死覓活地哭,肯定不會有太多人對此感興趣的。劉峰卻在那裡白着臉。他窺視了閨房秘密,雖然不是故意的,卻感到某種罪責。半截兒被血泡糟的衛生紙,只有梢頭是白色,其餘部分是慘烈的猩紅。女兵們月月要發生的這件事,男兵們都不當秘密,出早操跑步,哪個女兵若喊報告,執勤分隊長不敢不批准「出列」!這聲「報告!」也就報告了所有男兵,那件女人月月發生的「血案」此刻正發生在「我」身上。正發生「血案」的舞蹈女兵是不用上毯子功和舞蹈課的,但必須「看課」,常能看到幾個昏昏欲睡的舞蹈隊女兵坐在練功房的長板凳上,無聊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