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4節 線上閱讀

當天吃的晚飯是紅苕米飯,大蔥炒紅苕片,紅苕蒸咸燒白(扣肉)。說是本地什麼都不產,只產紅苕,那個老太太偷越打靶警戒線,是為了在起過紅苕的田裡再刨一遍,一般總能收穫漏起的小紅苕或者被鏟斷的半截兒紅苕。我們中一個人醒悟說,鬧半天雷又鋒救的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個偷刨公社紅苕的落後老百姓!另一個人說,還讓落後老百姓騙吃一頓糖水菠蘿,那可是首長的拉練特供!又有人說,軍民魚水情對落後人民白唱了吧?話劇隊的老唐山說,雷又鋒錯叫了大娘;人家才不是大娘呢,聽門診部宣傳員說,前天大娘還領了免費避孕套呢!大家都哈哈哈,雷又鋒這回當錯了好人,站錯了隊,救錯了人……

劉峰抱着特大號茶缸蹲在一邊,往嘴裡扒拉着紅苕米飯,等大家說完,他開口了,說什麼先進、落後的,不都是老百姓嗎?落後老百姓就該讓老曾打十環?再說老百姓沒有不落後的,你們到農村做一回老百姓試試,餓你們一冬,看你們落後不落後,偷不偷公家紅苕?

我湊到他身邊,想說謝謝什麼的,又覺得該謝謝他的是那個落後老百姓。劉峰臉對着大茶缸說,這兒的紅苕真不一樣啊,嚼着跟栗子似的。你個小穗子,就因為你貪玩,這麼好的紅苕,大娘今晚差點兒吃不上了。

反正,哪兒有東西需要敲敲打打,修理改善,哪裡就有劉峰。連女兵澡堂里的掛衣架歪了,劉峰都會被請進去敲打。他心靈手巧,做木匠是木匠,做鐵匠是鐵匠,電工也會兩手。這是個自知不重要的人,要用無數不重要的事湊成重要。他很快在我們當中重要起來。橙紅年代小說

我們跟劉峰真正熟識,是在他當上我們毯子功教員之後。我們每天最痛苦的時間不是早上跑操,不是晚上政治學習,也不是下午聽傳達文件,而是每天上午七點的毯子功課。

那時江青還是「江青同志」,據說她有條「聖旨」,讓舞蹈演員練戲曲功,練出工農兵氣質。這條「聖旨」一直沒被證實,很可能是團首長們為了我們乖乖地練毯子功編造的。

我們那群女兵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十二,排成一隊有七八米長,毯子功一個半小時,我們一個個由劉峰抄起腰腿,翻「前橋」(前軟翻),「後橋」(後軟翻),「蠻子」(側空翻),跳板蠻子。尤其跳板蠻子,他得在空中接住我們,再把我們好好擱在地上。我們恨毯子功,首先是我們覺得它無用,其次是我們膽小,給跳板彈幾米高再一個跟頭翻下來,整個人經過剎那的恐怖休克,都不知道怎麼落了地。因此只要劉峰提醒一句:「腰裡使勁兒,啊。」我們就會給他白眼,越發不使勁,全由他搬運。

我們停止給劉峰白眼,是他當選上全軍學雷鋒標兵的時候。當標兵本來不招人忌妒,但它的後果太好,比如入黨、提干,提了乾結果更好,可以談戀愛結婚分房子生孩子。所以人人明爭暗奪當標兵。入黨對我們這些十多歲的孩子兵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政治待遇,以及由那待遇生發的優越感,有些文件只有黨員配聽。聽文件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當這幫黨員拎着馬扎,齊刷刷向小排練室操步,個個一臉的國家大事,把目送他們的我等進步青年看成虛空,那真是讓我們頂眼紅,頂妒忌。

我們中的郝淑雯是最後一個對劉峰收起白眼的。郝淑雯是那個提高了我們集體平均體重的豐·滿女兵,一米六九,還沒碰到她就能感到她青春體溫的衝擊波。她是一個空軍首長的女兒,父親手下一個師的高射炮兵。郝淑雯一睜開眼的每天都要有人幫忙,騎車上街不會下車,就臨時叫住一個過路人幫她扶住車後架,「哎,老鄉!扶一下嘛!」男老鄉們當然都會奮不顧身衝上去扶這個美色撲人的女兵。扶完還意猶未盡,巴不得扶兩下、三下。自從來了個誰的忙都幫的劉峰,郝淑雯便每天「劉峰」不離口。有時郝淑雯的忙很難幫:縫被子把針丟失在棉花套里,讓劉峰幫她棉絮里撈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