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第3節 線上閱讀

我正式跟劉峰打交道,是他調來半年後。我們跟隨大部隊拉練行軍到川西北山區,紮營七天進行軍事訓練。假如說我們一年一度「扮演」一次真正的軍人,也就在這七天。例行的打靶和投彈訓練,都是此時完成。「扮演士兵」對我們是玩遊戲,可以不練功,可以過槍癮,可以把壓縮餅乾當零食,還可以在「摸哨」時當真打架摔跤。射擊訓練開始前,軍訓處簡副處長選了兩個警戒哨兵,站在靶場最外圍,防止老鄉進入,讓子弟兵不長眼的子彈打了活靶子。我和劉峰入選。劉峰是志願的,他來自野戰軍,不稀罕打靶,省下過槍癮的機會給其他人;我是被大家一致推舉,因為我射擊一般算不出環數,子彈從來碰不着靶子邊,大家怕我拖垮集體打靶成績。

那年我十三歲差一個月,身高一米六一,體重三十八公斤,佇立於一九七二年的川西北隆冬,在軍人和老百姓之間築成一道血肉長城。密集的槍聲從下午一點持續到四點,我從站崗到「跳崗」,為了腳不在這三小時內生出凍瘡,我不得不把舞蹈課的小跳組合挪用到此時。一排靶子插在一片紅苕(紅薯)地里,紅苕已經被起過了,黑了的藤子秧子攤得如同爛漁網。舞蹈教員楊老師的大手錶戴在我腕子上,我跳三五分鐘看一眼,意識到孤單、疲憊和寒冷能使五分鐘變成一輩子。四點過五分,槍聲完全靜下來。打靶應該四點整結束。一個肥嘟嘟的田鼠從我腳邊跑過,我目光追着它,不久發現田坎下有個圓潤光滑的洞。我想參觀一下洞內,便趴下身,用本該警戒四野的高倍望遠鏡往洞裡看,卻什麼也看不見。我撿了根樹枝伸到洞裡騷擾,一邊學貓叫,不知田鼠跟貓是否敵我矛盾。此時「啪」的一槍,子彈擦着我頭頂的榆樹梢過去,吹了一聲啞哨。打靶不是結束了嗎?半分鐘不到,又是「啪」的一槍。我還沒想明白,就被人從地上拎起來,扭過頭,看見一張白臉,兩腮赤紅,嘴吐蒸汽。我似乎是認識這張臉的,但因為它被推成如此的大特寫而顯得陌生。他說話了,口氣很沖:「你怎麼回事兒?!怎麼把老鄉放進靶場了?!」山東口音提醒了我,此人正是另一個警戒哨兵劉峰,他另一隻手還架着個駝背老太太。老太太顯然是在我騷擾田鼠的時候溜進靶場的,似乎掛了彩,哼唧着,順着劉峰的手往下癱,最後黑眼球沒了,眼皮夾縫裡只剩兩線灰白。劉峰「大娘大娘」地叫喊,我嚇得不省人事了。下一個印象,就是劉峰抱着老太太在我前面飛奔,一面大聲說:「太不負責任了!玩兒心那麼重,像個當兵的嗎?!……」對面山坡上飄着紅十字旗幟,劉峰是把老太太往戰地救護隊抱。我跟在後面,一邊跑一邊摔跤,兩個腮幫上都是淚,是摔出來的或是嚇出來的還是被劉峰罵出來的,現在我想,應該做全選。劉峰和我把老太太送進急救帳篷,正在「扮演」戰地救生員的門診部醫生護士們圍上來。接下去的印象就是劉峰和我在棉門簾外面等噩耗。一會兒,劉峰站累了,蹲下來,仰起臉問我:「十幾?」我蚊子似的哼哼了一聲「十三」。他不再說話,我發現他後領口補了個長條補丁,針腳細得完全看不見。棉門簾終於打開,急救軍醫叫我們進去看看。我和劉峰對視一眼,是認屍嗎?!劉峰哆嗦着問子彈打哪兒了。醫生說哪兒也沒打着,花了半小時給老太太檢查身體,身體棒着呢,連打蛔蟲的藥都沒吃過,更別說阿司匹林了。可能餓暈的,要不就是聽了槍聲嚇暈的。鬼吹燈小說

我們伸頭一看,見老太太捧着個軍用水果罐頭,一勺舀兩大塊糖水菠蘿往嘴裡塞。劉峰拽拽我,我們倆趕緊鑽進棉門簾。劉峰對老太太又敬禮,又道歉。老太太呼嚕呼嚕地吃喝,專心給自己壓驚,顧不上理會我們。

急救護士輕聲說我們運氣好,真打着她,她一家老小就不用吃紅苕了,全都到文工團吃軍糧去了。

回到我們駐地,故事更清楚了。貝斯手曾大勝跟人打賭,剩下幾槍,他一定打出三個連續十環。所有人都打完了,曾大勝一人還趴在那裡,半自動還剩兩顆子彈了,他瞄了三分鐘,一彈未發,向身後的軍訓科副科長借了條手絹,遮住一隻眼睛,再開始新一輪瞄準,有人打趣說,這一槍,不打十環對不住科長的漂亮手絹。另一個嘴更損,說十環還值得這麼瞄?這一槍非打出十一環來!曾大勝跳起來,跟說風涼話的踢打一陣,再開始第三輪瞄準。到此時,七分鐘已經過去。這就是我為什麼認為打靶已經結束,離開了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