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七卷 穹蒼長青 第十六章 大結局下 · 七 線上閱讀

他沒有回頭,含笑將那手握住,在掌心細細摩挲,感覺身後女子身軀微顫,靠在他後背的臉,隔着衣服也能覺着冰涼。

「他們……走了?」

是問句,卻也是肯定的語氣。

孟扶搖點點頭,臉貼着他的背,似乎努力的像多汲取一些溫暖,以抵擋內心深處愧疚的悲涼。

就在剛才,她送走了戰北野他們。

大瀚皇帝自長孫無極出現後,始終一言未發,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卻是平靜的。

她掠下玉階準備刺殺長青殿主時,用的是他的劍,臨別時她將長劍遞還,他凝望着那劍,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劍,向來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將一生尊榮地位相送。

然而對她,三次遞減,三次交回。

她永遠是他這一生的例外,也永遠是他這一生不可及的天涯。

一心所系,一路追逐,宣告着她是自己的,卻一路看着她漸行漸遠。

大瀚皇帝仰首,看着晶瑩雪山之前的孟扶搖,她比雪山更晶瑩,她本就是生於雪山土壤之中的絕世之蓮,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進,只為最終的回歸。

而他,在天意的撰寫中,註定做了她一生里濃墨重彩,卻停在半途的一筆。

他看着她,良久,笑了。

黑衣紅袍的男子,在風中,朗朗然颯颯然一拂衣袖,拂去這一路的血火塵埃,大笑。

曠朗渾厚的笑聲遠遠的在神殿之巔,在連綿雪山之中傳了開去,引得茫茫群山齊齊共鳴,新下了一場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後他接劍,鏗然入鞘,再不回首,洒然離去。

閃耀着紅色圖騰的黑袍在雪地里鮮明的亮着,如細碎墨跡染上了這盡白大地,行出幾十里依然看得清晰,屬於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蒼茫大地之上,永不磨滅。

一生里和你有這一場相遇,足矣!

悵然看着他遠去,孟扶搖又有點不安的去看雷動和谷一迭。

雷動倒沒說什麼,只是一直苦笑搖頭,將通紅的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對於孟扶搖的道謝,他大手一揮:「算了!謝了又怎麼樣?你要是嫁給野兒做感謝,我便收了這謝意!」

孟扶搖也只有苦笑,想起一件事,問雷動:「老爺子,我聽說有個雷動訣,是不是您老創出的武功?」

「嘎?」雷動摸摸光腦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動訣?」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閒的無聊想出的一套內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樣架子,根本沒有我本門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搖默然,想起為雷動訣丟掉自己,甚至最終丟掉性命的燕驚塵,他汲汲營營耗費一生幸福追求的,到頭來竟不過是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東西。

人生,諷刺如此。

嘆口氣,她有看向谷一迭,關於宗越的下落,她想問很久了,大殿一戰一直沒有機會,如今看着中年女子冷淡美麗的眼眸,膽大包天的孟扶搖竟然問不出口。

「你是不敢問,還是不想問?」最後還是谷一迭先開口。

孟扶搖張了張口。

「我不高興幫你,」谷一迭冷冷道,「不過是看在越兒面上。」

孟扶搖神色一喜,宗越沒事!

「這個傻孩子……」谷一迭輕輕嘆息,「……本來就沒有多久壽命,這下又……算了,但盡人事吧。」

孟扶搖笑容凝固,怔怔看着她,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越兒有不足之症嗎?」谷一迭淡淡道,「他為了報仇,和扶風巫女做交易,藉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軒轅上古奇術換顏大法,那本來就是折壽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禍心,趁機對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過四十歲。」

孟扶搖退後一步,扶住了身後的欄杆,漢白玉欄杆觸手冰冷,更涼的卻是心。

「以我和他的醫術,如果好好調養,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的,可惜……」谷一迭轉身,不再看她,「他耗損太過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頭,一片柳葉般的飄下九重宮闕,孟扶搖伸出手,欲待挽留卻又覺得無顏挽留,欲待挽留卻又覺得不知道能挽留什麼,命運滔滔如逝水,過去了的用不可重複,再回頭折轉一次,也許依舊還是這般愴然的結局。

她久久的伸着手,卻只接着神殿之巔徹骨的寒風,良久,一滴淚,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谷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腳一處隱蔽山谷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着他憔悴容顏,隱約聽見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點一點,隨着光陰奢侈的流逝,而漸漸折斷。

他卻只看着長青神殿的方向,眼神如風箏,放得再遠,也始終維繫着她掌心的方向。

「那麼留戀,為什麼不去見她?」

宗越一笑,不答。

何必讓她見到自己這個樣子?何必惹她傷心,便讓她心中,永遠留住那一刻四境中健康如常的宗越,讓她對他的記憶,永遠停留在暗境中那最後一吻吧。

他想自私的,讓冷淡毒舌的宗越,以最溫暖旖旎的方式,永久定格在她生命中。

「她為你流了淚。」

他依舊不語,良久才道:「她的眼淚不值錢。」

谷一迭忍不住笑笑,笑到一半眼中浮起淚花,半晌道:「要不是這一滴淚,我一定煽她耳光。」

「現在回頭去煽也來得及。」

谷一迭轉頭看他,斂了笑容,嘆息一聲:「痴兒,你和我一樣,嘴硬心軟……我們都是……很笨的人……」

「不。」白衣男子回頭留戀的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此生里,大抵是最後一次了……

「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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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不知道有沒有折返,戰北野那裡,相信遲早也會退兵。」孟扶搖輕輕貼着長孫無極的背,低低道:「我現在又希望,紀羽沒給穹蒼造成太大的傷害。」

「帝王之怒,血流飄杵。」長孫無極握緊她的手,「所以我們從此要修心養性,尤其是你。」

神色黯淡的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說師傅在神殿,但是我卻沒有看見他。」

「聖靈大人已經離開了。」長孫無極道,「他說他看見你會不高興,因為你已經比他強了,為了避免師傅不如弟子情形出現,以後你都不用再見他。」

孟扶搖罵一聲:「老混賬,心胸太小。」想了想又疑惑,「他為什麼會在神殿?」

「我也不清楚。」長孫無極道,「他在神殿時我不在,也許他就是為了你才去的,殿主腳下那一根針,實在是很厲害的一着,不然我未必能支撐那麼久。我懷疑你師父,是當年神殿第一代神仆一脈。」

「神仆?」

「代代殿主,都有自己的神仆,」長孫無極想起在殿主死後自戕的阿大,嘆息一聲,「只有創教師祖的神仆,在他飛升之後下落不明,但是他一定在祖師臨終之前得過諭示,所以聖靈大人,成為你的師傅。」

他雖然讀過了創教祖師的部分記載,得到他留下的長青神術,但是來自始祖的記憶,並沒有完全對他開啟,有些事也只能靠猜測。

也許,當年祖師臨終之時,並不想再重複他和蓮花的一生,而是希望在新的一世,做新的人,以全新的面貌,重新開始。

所以今日的長孫無極,並不完全是祖師,正如現在的孟扶搖,也已經不是原原本本那朵由祖師精血澆灌出的蓮花。

他們繼承了血脈,卻擁有屬於自己的里程思想和選擇。

孟扶搖靜靜聽他說了一些關於當年的那段糾葛,半晌道:「原來弒天是當年蓮花一瓣,而雲浮之鼎便是祖師練出蓮花人身的神鼎,那朵含着出生的蓮花是我的本體所化,弒天和雲浮之鼎中留下蓮花神力,三件東西加在一起,才成就了最後的回歸,祖師為了讓我足夠強大的回到神殿,真是煞費苦心,可如果這些契機不能重合,這一輩子豈不是沒有任何希望圓夢?」

「前世里蓮花太弱小,生而為人卻意識混沌,根本無法保護自己,好幾次險些被神殿衛道者毀滅,所以祖師送你紅塵歷練,讓你做全新的自己。」長孫無極深深看着他,「對他來說,你最後能不能和他在一起,並不是最重要的事,你足夠強大,足夠保護自己,能順從心意快樂的過一生,便是他最大的夢想。」

孟扶搖迎上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意思,這個他,是他自己。

那一世的祖師和這一世的長孫無極,也許個性相像得並不完全一樣,但是對於她,心意如一。

從不以占有為樂,只以成全為喜。

「扶搖……」長孫無極就着她的手緩緩轉身,將她微涼的身子攬在懷中。

「我很高興……你在神前的願望,選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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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十分沒滿,大宛扶風退兵,大瀚和無忌也已經停戰,小七十分不甘心白白出兵一趟,在戰北野默許之下,轉攻趁火打劫的上淵,雲痕當時也在軍中,他下山報信之後,並沒有迴轉長青神殿,扶搖既然安好,他便不想再去打擾她的生活,她一路走來太艱辛,何必要再給她增加不該有的負擔?正好當時上淵帶兵的是燕烈,燕烈使詐,試圖偷襲小七,卻被雲痕無意中發現,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出了手。

燕烈看見雲痕,十分驚喜,當即要求他認祖歸宗,又詢問燕驚塵下落,雲痕拒絕了他的要求,告訴他燕驚塵之死的實情,燕烈為此失魂落魄,連連大敗,被上淵皇帝下令遞解回京,追究勞軍禍國主帥之責,雲痕有心不救他,但是記着燕驚塵臨終的囑託,無奈之下也跟了去,打算再上淵皇帝處死燕烈之時,看在燕驚塵的份上,留他一命就是。

誰知燕烈本也不是省油的燈,皇帝要辦他,手握兵權的他一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乾脆也反了,上淵一方面面臨大瀚攻擊,一方面又出現內患,這些年又一直受無極打壓,好容易趁大瀚出兵無極想掙回點利息,卻又出現這事,內外交攻之下,風雨飄搖的齊尋意政權如早已中空的大廈,轟然倒塌,是年冬,皇宮最後一戰,齊尋意被燕烈大軍圍困皇宮,自焚而亡,然而,得勝忘形的燕烈,剛剛做了山田皇位,便莫名暴斃,眾臣爭位,亂成一團,上淵瞬間便落入大瀚手中。

得勝的小七立即乘勝追擊,大肆宣揚要對戰敗國予以屠城滅族,雲痕怎忍父老鄉親被生生屠戮,立即阻止,小七折箭陣前,要求和上淵文武一戰,如果輸了,便即退兵,如果贏了,先殺挑戰者全家。

上淵文武對這個荒唐的要求喜出望外有愁眉不展,大瀚小七將軍驍勇天下聞名,誰能當得他一招?目光轉來轉去,轉到雲痕身上,這位雖然是太淵臣子,但燕烈臨死前已經立了他為繼承人,雖然他不肯受,但好歹也是的上淵未來的帝君,未來帝君本身便是天下高手,有什麼理由不為他的臣民出戰?

眾臣連接懇請,求新君即位救民於水火,雲痕無奈繼位,請戰大瀚元帥,一場架一打,不用說,小七輸。

小七退兵時,十分痛快的手一揮,千軍萬馬「嚓」一聲,便齊齊勒韁回頭,剛剛掉轉身,小七便撇嘴,自言自語。

「什麼屠城,不就是為了讓你當老大嘛。」

雲痕不知道,齊尋意未必應該敗的那麼快,正當壯年的燕烈本來也未必就會暴斃,當天下兩大女王聯手向要擺平他前路的障礙,那麼無論是誰,都會被一腳踢開,齊尋意可以瞬間被紀羽訓練的大宛密軍困住,燕烈可以無聲無息的死於扶風巫師之手。

想要將一生隨波逐流從不願為自己爭取的少年,最終走上了那個高而冷的位置,和那兩國帝王一般,在人生的最巔峰,在遠遠高出地平線的金鑾九龍椅上,遙遙看向雲天之外,那個巧笑嫣然,飛向極北之巔的女子。

雲天之外,極北之巔。

這些五洲風雲變幻,暫時都未能驚動孟扶搖難得的悠閒平靜人生。

她伴着長孫無極,游游山,玩玩水,雖然長青神山全是連綿雪山,也沒什麼好玩的,但是兩人都饒有興致的踏遍所有山脈,扒開雪堆找長青異草,爬下深谷尋長青異獸,什麼都沒有時,便看看那銀龍般飛舞的山勢,看看起伏的雲海,看日光在雪山之巔升起,將天地照耀得一片閃亮的銀白,而兩雙交視的眼睛,卻比冰雪還明亮。

他們的步伐看似漫不經心,卻常常有意無意協調一致的向着某個方向,有時在某處,某個嶙峋山崖之前,兩人會突然站定,對着腳下雲海同時道:「哎,當年我們在這裡……」

然後同時住口,相視一笑。

也許前生已被抹去,然而深留在血脈里的召喚仍在,那些數百年前他們共同走過的地方,享有的共同記憶,在數百年後再次踏足,便立即撲面而來。

有時他們也哪裡都不去,在神殿內處理一些事情,長孫無極現在是穹蒼和無極兩國之主,他打算將穹蒼目前現有的政教合一體制改革,神權和政權分離,逐漸向內陸中央集權體制靠攏,這對於從一開始就是神權國家,體制已經延續了幾百年的穹蒼來說,自然是一項十分艱難的改革,但是孟扶搖相信,只要假以時日,終有一日長孫無極會達成他的目標,逐漸消除神權對百姓的影響力,長青神殿最終會剝離政權,政教分開,不再讓虛無縹緲的神權控制穹蒼百姓的全部生活。

長青神殿,由他始,由他終。

這些事務,雖然不能立即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推行,但是應該早早的予以蠶食,這一向是長孫無極擅長的,第一步便從取消各地神殿建制官職開始,廢分殿分壇制度,改省州縣制,改教徒選拔制,在全國開選士之門,更換充實下層官吏,一步步從下到上,逐漸架空長青神殿的政治實權。

長孫無極忙這些事的時候,孟扶搖便托腮坐在一側,就着炭爐烤火,但是不要想她會紅袖添香夜研墨,那對於孟女王來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磕瓜子,磕着磕着不耐煩,便由殿主大人親自用神術給她剝瓜子,瓜子仁歸她,瓜子殼歸九尾和元寶大人,那兩隻要抗議,她就丟它們進冰天雪地,元寶大人不在乎冰天雪地,九尾卻十分委屈,撓門抗議——我救了你三次,你答應好好犒賞我的!

孟女王的良心一向很小,九尾撓很久門,她扔出來一包瓜子——沒去皮的,自己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