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七卷 穹蒼長青 第十四章 大結局上 · 六 線上閱讀

歸來……

孟扶搖閉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睜開眼,還是黑暗。

不知道是哪裡,不知道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身周是濃厚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是漂浮的,像是雲浮之境中的感覺,但是又不像雲浮之境那般手腳不協肢體不靈,她只覺得自己很輕盈很靈活,像一片羽毛飄蕩在天地間。

然而正是這種輕,這種什麼都摸不着什麼都靠不近的感覺,讓她十分絕望——死了,自己一定是死了,不僅死了,似乎魂靈還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一想到自己從此要一個人在這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永遠飄下去,孟扶搖就覺得,還不如讓自己再死一次,看能不能死徹底一點。

她去尋找自己的刀。

刀卻不見了。

啊……對了,一旦成為魂靈,凡間武器哪裡還能殺得死呢?我當道士那些年

孟扶搖睜大眼飄着,腦海中雲煙翻滾,先前那撕心裂肺一幕再次湧上心頭,她瞬間閉上眼,手按在心口,想要阻止住那突如其來的劇痛。

那冰洞一幕如此鮮明,鮮明到他神情細緻如真,她直覺的認為,那一幕不是幻景,是真的,是真的……

這麼一想便呼吸困難手足冰涼,孟扶搖伸手,不勝寒冷的緊緊抱住了自己。

四周極度的黑暗極度的寂靜,靜到真空,連一點屬於生命和紅塵的氣息聲音都沒有,孟扶搖知道,這種瘮人的靜和絕對的黑,十分危險,能夠引發人心深處的黑暗和瘋狂,一旦這種狀態時間呆久了,那麼不是瘋,也是死。

她不想受盡這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反應動靜的黑暗折磨之後,再瘋狂而死。

這永恆的黑暗,這無光的夜,這血淚一路的人生……倦了,真的倦了……

隱約中不斷耳鳴,不斷有人耳側囈語: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就這麼算了吧。

出不去,似乎也不想出去了,人生太苦,逃得一命需要那許多的人命來鋪就道路,何必,何必?

孟扶搖微微嘆息一聲,運氣下沉,直逼心脈。

震斷了,就了結了,不再苦着自己,更不用再拖累別人。

她的真力,毫不猶豫的向着心脈涌去。

前方卻突然飄起一縷青色的煙氣。

孟扶搖一震,真氣一停,她仔細看着前方,裊裊一截煙氣,筆直竄在上方,很明顯是燒柴之類的煙火。

煙光淡薄,什麼都不能照亮,卻瞬間明亮了她灰暗自傷的心思。

原來……還有人在。

原來……還能看見紅塵煙火。

原來……這黑暗不是永恆不可打破,而自己再也不用被這絕對的黑暗逼瘋。

那紅塵的煙火看起來如此靈動,在上空浮游繚繞,變幻出各種形狀。孟扶搖目不轉睛近乎痴迷的看着,從來沒發現原來煙也可以這麼美。

她不知道這煙哪來的,卻立刻微微振作起精神,將逼向心脈的真力收了回去。

還沒到最絕望的時刻……就算到了最絕望的時刻,她也不該自戕,她要出去,她要報仇,她責任未了,前路未畢,有什麼理由中道自折?

真力這一收,突然就覺得體內有些異樣,腦海之中突然冒出許多字眼,這些字眼似乎是練功的功法,而且有些熟悉,她想了一會,突然想起自己昏迷落下前那一刻的異景。

她記得那一刻四面浮現蒼青色符咒,然後自己的「弒天」也浮起,「弒天」上的符號亮起,和那些符咒連在一起……不對,那不是符咒,那明明也是字!

是字的另半邊!

而「弒天」上的字,是偏旁部首!

這兩樣東西加在一起拼成字,就是一篇功法!

剎那間她想起自己進入雲浮之鼎時看見那些「符咒」時曾心中一動,但是沒想起來為什麼靈機觸動,現在她明白了,當時她先看過了「弒天」上的半邊字,再看到「符咒」時,心中其實已經將這兩樣東西聯想到一起,只是一時沒能捕捉住而已。

昏迷前一瞬間,那些字在光線折射下,組合在一起,極其鮮明的從她腦海中掠過,浮光掠影卻深深記憶,她想忘記都不能。

更妙的是,她心中將這功法默念一遍,覺得和當初海下撈出來的大風的冊子很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很多地方都可以相互印證,以前一些存在心中的疑難,此時都迎刃而解。

孟扶搖精神一振,盤膝坐起練功,練功之前,先感激的抬眼看了那煙氣一眼。

這一縷煙光,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在她於最寒冷最疲倦最絕望中,被心魔所侵的時刻,這煙如一雙輕薄淡軟卻溫暖的手,挽回了她。

她摒除雜念,專心的沉入修煉之中,不知日月何年,也不想知道日月何年,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抬頭對前面看一眼。

那煙光斷斷續續,卻始終不絕。

這煙像是一個信號,一個「我在,我等你,我陪你」的信號,支撐着孟扶搖,在那片空明至於恐怖的黑暗中堅持下去,專心做自己的事。

這煙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被世界拋棄,也永遠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就算命運折磨她打煙氣無形,卻是她的希望所在,她的精神支柱。

黑暗空靜之中,孟扶搖覺得體內越來越明亮,真氣流動原本還需要通過經脈,現在卻已經遍布全身無所不在,而真氣旋轉不休的丹田深處,隱隱約約開出一朵細小的蓮花,那蓮溫潤明潔,在氣海之中亭亭綻放。

那蓮花……宛似無極掌中那花。

孟扶搖想到這裡心中便一痛,趕緊收斂心神,在功法未成之前,她不敢放縱自己再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過了幾天,某一日孟扶搖一睜眼,剎那間覺得天地一亮。

她心中一喜,以為自己脫困了,再一看亮的不是四周,而是自己的雙手。

手掌原先是玉白的,現在催動真氣,便可化為微微透明,指端卻依舊是紅的,十指纖纖,嫩紅於尖,看起來像是美妙的十片花瓣。

她真氣一動,身子突然緩緩下沉,漂浮了很久的身子,終於落下。

孟扶搖心中一喜,站直身子走了兩步,手中的光芒微微亮着,照着她一直沒有梳理而散落下來的亂發。

一根頭髮,在眼前飄着。

孟扶搖乍一眼看見,沒有在意,只是在想,這頭髮顏色有些奇怪?她以為是自己手上的光照出來的色澤,不在意的將頭髮攏起。

頭髮入手的那剎,她突然怔了怔。

那是……白髮。

白髮!

孟扶搖痴痴的看着那白髮,想起天域之境流逝的時間,在自己被困修煉的這段時間內,外面的世界到底多了多久?白髮……驚見白髮,難道,自己再這段時間內,已經老去?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轉瞬間,鬢已星星也。

孟扶搖輕輕拉過自己所有頭髮,原以為會看見一頭銀絲,不過還好,真的只是「鬢已星星」而已。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很怕摸到的是一臉雞皮,不過也還好,掌下肌膚光潤,似乎比以前還要手感更好些。

她坐下來,先沒急着出去,而是靜靜的,想先消化掉自己這一霎的驚心。

一轉頭,看見煙光再現。

煙光裊裊,自火堆上燃起。

不過火堆上燃的竟然不是樹枝草木,而是一隻靴子的一半。

戰北野坐在火堆旁,一臉憔悴,衣不蔽體,小心翼翼的添着那火。

他身側放着另一半截下來的靴子,小心的放在一邊,準備下次再燒,誰知道孟扶搖什麼時候能出來?為了維持這延續不斷的煙光,不讓她被黑暗逼瘋,這附近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最後他開始燒袍子髮帶燒身上所有可以燒的東西,衣服一層層剝了下來,添進火中,天域之中雖是幻境,但是停留的卻是冬季的明泉宮,而且一切擬物真實,大瀚的冬天氣候也是不好熬的,他衣服都幾乎脫了個乾淨,在冬季的寒風中只好不停的運功抵禦寒氣,晚上有時困極累極睡着,不是被立即凍醒便是被火堆熄滅的夢境驚醒,這些天他幾乎沒能好好合眼,轉眼間又瘦了許多。

身後有細碎之聲,他轉頭,看見元寶大人拖着個東西過來,是一片小小的樹葉,也不知道它跑了多遠才找到的,戰北野很珍惜的接過,讚許的摸了摸它的頭。

他很小心的將樹葉壓在一半的破靴子下,現在哪怕是一張樹葉也是好的,誰知道什麼時候火堆會熄滅?能多給扶搖照亮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間,都好。

他像收好玉璽一樣收好樹葉,在寒風裡將赤腳收在腿下,好保留一點熱氣——金尊玉貴俯瞰天下的大瀚皇帝,這一生哪怕遭受追殺少年多劫,也從來都是前呼後擁錦衣玉帶,再沒這麼狼狽過,然而他沒覺得苦——為孟扶搖,不存在苦。

他只怕她不給他機會,讓他為她苦。

元寶大人靜靜的坐在他身側,看着那方鼎——孟扶搖就在鼎中,但是鼎蓋已封,他們無論無何都進不去,他們都很擔心孟扶搖在裡面給煉丹了,卻也無計可施,最後無奈之下,戰北野看見鼎上下各有個對流的小孔,每日便對着那小孔舉火,指望着那點煙氣,能夠告訴她——他在,他一直都在。

戰北野的目光卻落在鼎後,那後面就是長青神山皚皚白雪——其實天域之境已經破了,就在孟扶搖莫名其妙墜落於一片華光之中時,轟然一聲巨鼎之後露出長青神山連綿的山峰,戰北野知道,自己只要走出去,越過這鼎,就可以徹底的離開這見鬼的天域,就可以避免這天域之境中飛速流轉的時間對年華和光陰的消磨,然而,他沒有。

他選擇坐在這鼎前一步不離,將所有能燒的東西燒盡,給黑暗之中的孟扶搖維持一縷永不斷絕的希望的煙光。

戰北野仰起頭,看着蒼青色的古鼎,黝黑如烏木的眼神,似乎要透過那刀槍不入的鼎身,落在鼎中的孟扶搖身上。

扶搖。

我願意用一生的時間,陪你一起老去。

———-

天色漸漸暗下來,連同那小小的火堆,火苗暗淡的一起一伏,一副垂死掙扎的模樣——靴子也燒完了。

戰北野嘆口氣,發愁的看看四周,實在找不到任何可以燒的東西,他猶豫的看了看自己……那個,總不能把褻·褲也脫下來燒了吧?

珍惜的拿起那最後一片樹葉,戰北野在手中摩挲半響,無奈的嘆口氣,將那樹葉仔細添進火中。

樹葉一進入火堆,火苗微微一亮,四面隨之也突然一陣大亮,隨即轟然一聲巨響!

戰北野一瞬間以為這樹葉是個火藥彈,在火中爆炸了!

然而轉眼間他便醒悟過來,狂喜抬頭。

眼前,那些天來一直封閉着的蒼青色巨鼎,突然色澤變幻通體發白,宛如被燒烤發脆一般,轟然裂開!

碎裂的鼎身四處飛濺,厚重的不明質料的蒼青色碎片在半空中呼嘯飛舞如同流星,將戰北野幻景中的明泉宮砸成一片廢墟,戰北野卻已經顧不上心疼,他微微仰着頭,看着碎片正中,衣袂飛舞的女子。

那女子長發和衣袍獵獵風中飛舞,長空拂袖的身子花瓣般輕盈,偏偏那輕盈之中還蘊着極度的端嚴尊貴,月色淺淺勾勒出她的輪廓,一個精緻絕倫的側面,便熠熠華光明彩四射,像是雲間新浮了一彎明月。

她轉過臉來的時候,明明還是那一般的容顏,戰北野卻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天地間突然綻開了一朵絕世的蓮花。

她一轉臉,看見戰北野,立即露出了驚喜溫暖的眼光。

這樣的眼光讓剛才還有些不習慣的戰北野立即放下心來——這樣的眼光,扶搖獨有,而事實也證明了,無論她怎樣步步生蓮脫胎換骨,她依舊還是那個明亮、溫暖、鮮活、驕傲的孟扶搖。

孟扶搖自半空落下,踩着一地碎鼎片向他走來,走進了看她,才發現她眉宇之間似乎更開闊了點,膚色也更加晶瑩光華,容貌雖然不變,神情氣度卻更尊貴疏朗了幾分,戰北野深深看着她,只覺得此刻的她是她而非她,然而卻突然心中又那麼鮮明的知道,從現在開始,她真的,不會再是他的她。

他揚着臉,烏黑的目光斷在天涯盡處,那一霎關山渡越,不聞離人孤笛之聲,從此後她花開水上,而他在人生里一道掠過頭頂的華美閃電之中永久迷失,歲月的曠野里永為孤獨旅人。

不過沒關係,他最先見證了她的美,他相伴過她走過最艱難的道路,她人生里有他劃下的深深印記,在每個屬於她的清淺日子裡疏影橫斜,猶如衣袖拂不去日光的光影,她也永難拂去他的存在。

戰北野看着她,那樣緩慢的,卻依舊明朗的笑了一下,回應了她的溫暖。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她鬢邊,因那一絲刺目的白,有些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時間過了這麼久嗎?她白髮都生了,自己呢?

他不想去看,從現在開始,年輕或老去,烏髮或蒼顏,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

「我們走吧。」站起身,迎向她,沒有說這些天等待的艱難,沒有說維持火堆不斷的不易,沒有說那些饑寒疲乏,甚至沒有想起來自己衣不蔽體,他坦坦蕩蕩迎上去,牽着她向外走。

孟扶搖的眼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又落在那小小火堆之上,頓時明白他做了什麼,她眼光微微柔了柔,道:「冷不冷?」

戰北野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狼狽,鬆開手,臉微微紅了紅,孟扶搖難得看見他臉紅,忍不住笑了笑,將目光掉開。

嗯……她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他寬闊的胸健壯的體魄,沒看見他線條流暢沒好的寬肩細腰和光滑的肌膚……

「不知道外面怎麼樣了。」尷尬的靜默中,她主動岔開話題,輕輕拔去自己一根白髮,道:「我好害怕滄海桑田……」

害怕滄海桑田,再回首找不着要找的人。

「我們在這裡面,大概有八九天的時光,並沒有很久。」戰北野緩緩道,「但是我不知道這裡的八九天,出去後是多久。」

他露出擔憂的眼光,看向雲天之外,沉聲道:「但望不要太久,但望不要因此引發不該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