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七卷 穹蒼長青 第一章 絕域海谷 · 下 線上閱讀

孟扶搖卻已經自來熟的在幾個老傢伙中間坐下來,順手從懷中掏出一袋海珠,笑道:「請老人家幫忙看下這珠,能值幾個錢?」

幾個漁民接過去,袋子一開寶光爍爍,耀得那些迎風流淚的老眼都紅了,孟扶搖看着他們神情,慢慢笑:「大概不值什麼,老丈們若喜歡,留下玩吧。」

「那可不成。」幾個老傢伙又對視一眼,卻立即將袋子退了回來,「客人這珠很值錢,我們在海下撈了這許多年,還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不能拿,不能拿。」

孟扶搖有些意外,笑笑收回,目光在漁民們臉上一轉,看見的只是一臉坦然和誠懇,她有些慚愧,卻聽一個漁民問她:「客人怎麼會到這裡來?我都近十年沒見過島外人了。」

「哦?」孟扶搖很敏銳的捕捉住了那個十年,問,「以前有人來過?」

「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呢。」一個老漁民眯眼笑,「海神娘娘一樣漂亮!」鬼吹燈小說

「這個臉型——」另一個漁民比劃,「頭髮長長,鼻子很高。」看得出來,因為到來的人太少,他對來人印象深刻。

孟扶搖想着那形容,倒像非煙呢,十年前……十年前穹蒼長青神殿開啟之日,曾經有一個女子進入穹蒼求得神示,難道是她?

不過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不過非煙既然能過絕域海谷,她為什麼不能?孟扶搖精神一振,問:「她問了你們什麼?」

「沒問什麼,在這裡停留了一晚,第二天……」

「老阿市!」

突然有人打斷了那老漁民的話,聲音嚴厲,幾個老漁民針刺般一縮,立即不說話了。

孟扶搖眼瞳眯起,看着那一直臉向外的老者,膚色很黑眼睛細長,沒什麼起眼的,但是只有他一個,在她遞過珠袋時,沒有回頭。

剛才那老阿市到底想說什麼?為什麼那麼着急的打斷?

她笑了笑,沒再追問,轉移話題問了問怎麼過海谷,幾個老傢伙果然都說過兩天歇潮,也許能過,但也只是也許而已,至今沒見人過去。

孟扶搖一聽就覺得矛盾,當即問:「當年那個姑娘不是過去了麼?」

這話一問,幾個老傢伙立刻又閉嘴。

孟扶搖又試圖問關於他們是否是穹蒼「棄民」一事,這下好了,齊齊望天,天聾地啞。

孟扶搖無奈,便請求借宿,這個大家倒沒什麼意見,手一擺道:「客人不嫌棄破房爛屋,隨便住。」

孟扶搖立即對剛才阻攔說話,隱然在眾人中有地位的黑臉老者笑笑:「那麼叨擾老丈。」

那黑臉老漢看了看她,點點頭,又道:「島西邊不要去。」

「嗯?」孟扶搖轉頭看島西邊,一片茂密的樹林,沒什麼異常。

「我們族人的祖墳在那裡,不得侵擾。」

孟扶搖「哦」了一聲,心中卻想這什麼爛理由,你們是被放逐的穹蒼人,祖墳也應該在穹蒼,再說海民很多水葬,哪來什麼祖墳意識?

她瞄了瞄那地方,心想晚上一定要去。

夕陽漸漸西移動,孟扶搖坐在沙灘上,抱膝看着大海盡頭金烏墜落,半個海面盡染晚霞,如同碧藍海水之上燃燒熊熊火焰,而在火焰盡頭,大抵就是那個世人眼中最為神秘的國家,以神權統御萬方,從不肯揭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面紗。

她去往那裡,迎着未測的命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接納,也不知道就算接納了,那個夢想能不能實現。

而到得今日,夢想也是現實中森冷的疼痛,奔往那方,割捨這方。

每每一想起,便覺得心尖被什麼扯住,痛得一抽一抽。

霞光艷絕,她遙望夕陽的臉卻一層層冷白,宛如早早鍍了霜的楓葉,在秋天還未過去的時候,便邂逅了最終的冬。

她身側,雲痕靜靜盤坐,看着她。

到得今日,他若再不知道她的目標是穹蒼,他也枉自白白跟隨她這一場。

雖然她從來沒說過要去穹蒼做什麼,但是以她今日身份地位,以她今日呼風喚雨之能,以她所擁有的幾乎遍及五洲大陸的頂級人脈,連她都需要冒險奔赴穹蒼求助長青神殿,那一定是世間絕大的疑難事。

這世上,有什麼疑難事,是她和他們都無法解決的?

雲痕每次這般一想,便覺得心中如被塞了一把冰雪,那般從頭髮涼到腳底。

而她……不貪戀紅塵尊榮,不貪戀人間情愛,不為任何事停留,爵位、財富、愛情、甚至連世人趨之若鶩的皇位她都不曾多看一眼……仿佛,仿佛她從來就沒準備在這五洲大陸過一生,仿佛她只是匆匆過客,終點卻在雲天之外。

過客……是的,她一直都在用過客的態度來對待所有擁有的一切,除了奔赴穹蒼這一件事,從未為自己爭取過任何東西。

為什麼?

雲痕的手指插在海灘之上,指尖的冰涼似乎將周圍的沙礫也凍着,在掌心嚓嚓的磨礪。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眼中永遠不能散去的淡淡蕭索和無奈。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對她時刻的陪伴和時刻的放手。

海潮起落,大海深處,有命運玄奧而廣袤的召喚之聲。

那女子微微仰首,將決然背影寫在將滅的鮮明的霞光里。

雲痕星火旋轉的幽瞳,綻出花火千星,都落在那女子柔婉肩頭,決然背影。

……沒關係……

哪怕你是過客,哪怕我也只是你這一段人生的過客。

也勝於不能在你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跡。

———-

到了晚上,出海打漁的另外一些漁民都回來了,清一色的男子,孟扶搖十分驚詫——這島上沒女人?

老阿市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女人原本都是有的,但是我們島上風水不好,女人們都活不長,好多生娃時大出血死了的,喏,」他用下巴指了指一個精壯的小伙子,「阿鯧他娘就是。」

孟扶搖問:「那怎麼傳宗接代?」

「好多人走了的了。」老阿市說,「到了適婚年紀,便去了扶風,剩下我們這些老傢伙,不願意離開,苦混度日,阿鯧還小,過兩年,也送他出去。」

阿鯧搔着頭,嘿嘿的笑着,黑臉老者看了他一眼,對孟扶搖指了指一間泥屋子,道:「日常放些乾貨的屋子,如果不嫌氣味腌臢,便請那邊住吧。」

「一間麼?」雲痕突然問,臉色有些發紅。

孟扶搖立即捏他一把,道:「自家兄弟擠一擠就是了,何必分開住多打擾人家。」

她不由分說拖着雲痕,高高興興往屋子裡走,一邊歡呼:「終於可以不用晃着睡覺嘍……」

門一關,雲痕道:「我看還是住船上去。」

「我讓姚迅鐵成呆在船上,讓船駛開點,不要靠岸太近。」孟扶搖道,「雞蛋不用放在一個籃子裡。」

「你覺得這島不對勁?」

「廢話。」

「先睡會巴。」雲痕給她鋪床,「我知道你真的很惦記放在地下的床。」

「你呢。」

「我練功。」二話不說背對她一坐,十分專心的樣子。

孟扶搖坐在床上,看着那少年有些單薄的背影,半晌慢慢彎出一個笑容。

她和他單獨相處少,一向也沒過多了解,如今看來,比那幾個傢伙都要厚道些。

唔……換這種情況,戰北野一定會要求和她一起睡床。

宗越會把她趕下床,她睡地上他睡床。

長孫無極嘛……大抵會嫌棄這裡臭烘烘沒情調,拖了她去什麼樹上啊海邊啊賞月……

想到長孫無極,她笑容凍了一凍,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也練功。

物我兩忘之間,突然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音。

奇異,在於似乎有聲,似乎無聲。

仿佛從很遠的海面飄來,飄飄渺渺不知其蹤,欲待開動靈機去尋,卻又疏忽不見,於是覺得是不是自己心底的聲音,然而到了她這個級別的頂級高手,心明如鏡穩若磐石,外物不侵抱元守一,又怎麼會自己心底突發怪聲?

而這聲音,聽起來像溫柔的海潮,像女子含笑低聲的歌謠,像靜夜裡蟲聲平靜低鳴,像十里外花開拔節。

像一切沒有任何威脅力,只是來自自然的聲音。

這樣的聲音讓人提不起戒備,只是懶洋洋的欲待要睡。

可是要睡,本就是最該戒備的危機!

以她的武功,又怎麼會突然要睡?

孟扶搖睜開眼,黑暗中目光亮若星辰,輕輕道:「雲痕。」

地下雲痕立即答應一聲。

「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似乎有……」半晌雲痕才不確定的答,「像是女子的哭號,像是洶湧的海潮,像是爬蟲們慌亂的從各個角落裡爬出,像是很遠的地方花突然都被劍光砍落。」

孟扶搖怔了怔。

兩個人聽見的聲音,怎麼會截然相反?

但是以兩個人的實力,又怎麼會將入耳的聲音聽錯?

「你有沒有覺得內力什麼的哪裡不正常?」

「沒有。」

孟扶搖起身,道:「這個島實在詭異,走,別睡了,出去玩。」

「去幹嘛?」

「扒人家祖墳。」

———-

月下方圓不過數里的小島,實在是腳一抬就走完了。

島西邊的樹木沐浴在月色的銀光里,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

孟扶搖在樹林深處發現了墓群,實實在在的墳墓,有新有舊,有的墳頭草已老高,明顯有年代了,老傢伙看起來並沒有騙她。

她蹲在墳墓前沉思,無意識的拔着人家墳上的草,怎麼辦?難道還真的去扒人家祖墳?

手下草根卻十分鬆動,輕輕一揪便揪起一大片,孟扶搖「咦」了一聲,手一揮,帶起一片新栽上去的草皮。

她來了興致,以為這是假墳,沒事做一層草幹什麼?然後圍着這墳轉了一圈,卻發現這還是個墳。

孟扶搖鬱悶了。

有什麼事比明明看出某件事有問題卻不能隨心所欲的揭開更痛苦?

比如這墳,似可疑非可疑,想要看看到底有沒有問題,必須扒墳——她再膽大無恥,無緣無故扒人家墳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

月光淒淒,照上樹林間的墳堆,墳頭上草簌簌飄搖,孟扶搖蹲在人家墳頭上,猶豫不決。

半晌她道:「借劍一用。」

雲痕遞過長劍,孟扶搖權當這個是洛陽鏟,估算了下位置,一劍插下去。

「鏗」

聽起來像是碰見堅硬之物,石頭還是金鐵?

金棺是不可能的,但有些民族會用石頭做棺材。

到了這步,勉強確認裡面有棺材,也算可以罷手了,然而孟扶搖天生是個好奇寶寶,長久驚濤駭浪中過來的人,養成了遇見可疑之處就必須要探索個水落石出的心理定勢,這個時候發現這個奇異的、不應該是海邊貧窮漁民的墓葬,叫她半途停手,比登天還難。

這是個籠罩着層層疑雲的小島,欲言又止的漁夫、來自穹蒼的棄民、全部暴斃的女子、夜半詭異的奇聲、似真非真的墳墓……所有這些加在一起,成了一個不得不探索下去的疑團。

孟扶搖蹲在墳墓上,抿着嘴唇,手中長劍微微用力,「嚓」一聲。

月夜下墳墓中發出這種低微的聲音聽起來實在有些慘人,像是墳墓中有什麼在悄悄移動一般。

孟扶搖凝神,手腕輕移,完全憑感覺,找到石棺的榫頭,用劍將石棺棺蓋慢慢移開。

她專心操作,在心中嘆氣——靠,製作得太不科學了,為什麼棺材都是翻蓋的呢?滑蓋的多好?

半晌,「咔」的一聲。

孟扶搖抽出劍,注視着劍上的泥土,沒有石灰,沒有腐水,沒有腐爛組織,沒有碎骨,沒有可以證明棺中有屍體的任何東西。

但是也沒有可以證明棺材中有異樣的任何東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將手包上,趴在墳頭上,將手伸下去。

雲痕立即阻止:「我來。」

孟扶搖搖搖頭推開他,手指一振真氣流轉掌心如玉,她所有的真力都運在手中,便是利齒也咬不破,大石也砸不扁,目前天下沒有可以一擊傷害她這隻手的東西。

她探手下去,探入墳中。

如同盜墓賊著名的雙指探穴一般,這種舉動不僅冒險,本身還需要極大的勇氣,人對於未知的東西一向懷有天生的恐懼,誰知道手伸下去,會碰見什麼?

孟扶搖卻一向無所畏懼,尤其是墳——世間最可怕的本就永遠不是鬼,是人心。

手探入,感覺泥土柔軟濕潤,這是海邊泥土的特徵,這裡的屍體應該很容易腐爛,孟扶搖決定,只要探着空棺或者腐屍,立即縮手。

然而她的手,突然定住。

———-

與此同時。

停泊在海邊的大船上,一團小小白球扒在船邊望着底下的海水,發出吱吱的哀呼。

半晌它似乎下了什麼決心,抓起牽着金剛的繩子,交給一邊打盹的九尾。

九尾迷迷糊糊的接過,順手往屁股底下一塞,繼續睡覺。

元寶大人有點不放心的看着它,一巴掌把它煽醒。

九尾立即放了個屁。

元寶大人嫌惡的跳開——再香,那也是屁!

它恨鐵不成鋼的吱吱嘆息一聲,又回頭望望大海,終於還是順着船舷爬了下去,跳入大海。

小白球在海中游啊游啊游,拼命洇渡那在人看來短短一截在它看來卻遠如太平洋的海面。

……靠,死孟扶搖!認識你我就是個勞碌命!爺今天犧牲大了……

月光下,大船停泊海面,將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寬廣無垠的海面。

一隻球艱難洇渡,離開大船。

一艘輕舟,無聲無息破浪而來,再無聲無息的,停在了大船的陰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