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六卷 扶風海寇 第十四章 聖女非煙 · 上 線上閱讀

一隻八哥揭開的秘密。

羅剎月夜,一片灰白朦朧之中,除了那個不辨男女的聲音,還有一個奇怪的聲響,一直斷斷續續在耳邊徘徊。

嗒嗒,嗒嗒。

當時那般緊張痛苦情形下,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那極其輕微的聲響,聲音入耳,卻未入心,然而事隔大半年之後,在蛟城城郊,一隻磕松子的八哥,將那個一模一樣的聲音從記憶深處翻起、喚醒、對照,印證。

金剛!

當時金剛就在旁邊,大抵是在嗑瓜子。恩京

那隻囂張的、自我的、非煙的寵!

不知道你我還可以就此罷手不浪費時間離開扶風,知道了你我再無動於衷擦身而過我就不是孟扶搖!

孟扶搖二話不說翻身上馬,一揚鞭便換了方向,身後姚迅呆呆的問:「去哪裡?」

孟扶搖的馬身,已經馳得遠了,只有一句話遙遙拋了下來。

「塔爾王城!」

———-

塔爾王城,名烏倫,和大風城一樣,王宮在王城正中央,晨曦之下金色皇宮一片華光燦爛。

不過城中最高貴最受人膜拜的建築,卻不是烏倫王宮,而是天晟聖宮。

天晟,很漢化的名字,在異族王城聽來不是那麼協調,不過對於扶風來說,沒有人會對非煙聖女所起的名字有任何異議。

非煙聖女,扶風史上百年一出的奇才,繼大巫神之後唯一一個將巫術修煉得登峰造極,幾可通神的強大巫師,和好戰喜斗,放蕩不羈,仰慕中原文化的大巫神不同的是,聖女很少出扶風,心系扶風三族百姓,拯災救難,不吝援手,天晟聖宮每旬還例行開放一日,為窮苦百姓治療惡患,不僅塔爾族,便是燒當發羌,但有百姓災病窮苦千里迢迢來求,聖女也必有所撫慰,是扶風全族敬仰的寬容、慈和、心在蒼生的大光明巫聖。

這世間但凡光明太盛之處,必然有其黑暗死角,然而當世人為那灼灼光華刺得睜不開眼的時候,又有幾人能夠發現?

清晨,天晟聖宮。

仲夏的天光清爽透明,風因為靠近海邊而似乎特別濕潤清新,和主體青色的聖宮十分協調,聖宮中心一座藍色高塔猶為醒目,塔極高,高若將近雲端,塔頂窄窄,只有半間房子的面積,四面都是對開的寬闊長窗,占滿整個牆壁,可以想見在那樣的高度,俯瞰天下,四海在目,長風猛烈,滌盪如仙。

侍女們步伐輕盈的穿行於宮中道路,經過那座藍色高塔時,卻都更加小心的放輕了步子,面帶憐惜和擔憂之色,看向高塔之上,飄出淡淡青煙的長窗。

祈福香這麼早燃起,聖女昨夜一定又是沒睡。

侍女們小心的走了開去,又回望宮外的方向——那個可惡的大瀚皇帝!打擾塔爾族聖地的安寧,真真該死!

高塔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沉默着,一峰獨秀的矗立在聖宮中心頂端俯瞰着整個王城,甚至看得見王城之外的山川田野,和更遠處一角湛藍的海。

當然,也看得見大軍連綿數十里的大營。

湛藍長衣的女子,斜斜坐在窗口,遙望着那個方向,藍色衣袂黑色長髮飛散在空中,和青煙蒼穹無聲無息融在一起。

她身姿如此輕盈,似欲乘風,又似欲如樹葉般墜落。

「女人,坐離窗口遠點,掉下去爺救不了你。」

聒噪的「爺」嗒嗒的磕着瓜子,劊眼瞄着窗口上半個身子都在窗外的非煙。

非煙抬眼看它一眼,寬容的笑了笑,做了個手勢。

金剛「呸」的將瓜子一吐,頭頂上黃毛青煙一般豎起,瞪眼睛大罵:「你說上次爺不該吃瓜子?呸呸呸,爺吃得那么小心!」

非煙笑了笑,起身,平靜溫婉的過來,看那手勢似要撫摸金剛,金剛卻突然一縮。

非煙一把抓起它,將它從窗口扔了出去。

金剛撲騰幾下,死命抓着窗口怪叫:「女人,救命,太高了!爺怕高!」

非煙已經不理它,自顧自走開,跪了下來。

跪在高塔之巔,她的禁地,跪在簾幕後盤膝端坐的青衣男子身前。

男子身姿高偉,長發披散,青袍白氅,碧色絲絛在初夏高塔的烈風之中飄然若飛。

非煙沉默着撫摸着男子的衣角,眼神里悵然若失。

她身側,金環少女小心的添了香,救起金剛,金剛上來,一眼看見掀開的簾幕,便要撲到男子身前,被非煙一把推開,怒道:「別碰他!」

金剛剛被她扔出去,不敢頂嘴,咕噥道:「每次都不許爺上去,可是老主人需要爺……」

非煙根本不聽它的話,只沉默注視着那男子。

金環少女低低道:「大巫神爺爺還是沒能醒呢……」

「他缺了最重要的一味引子。」非煙突然開口,聲音淡淡,不常說話的嗓子有些滯澀,說不出是男聲還是女聲,「為了這個引子,我等了十年,準備了十年,還是功虧一簣。」

「那個女人……」金環少女偏頭,「不是說在海上麼?」

非煙默然不語,想着海上的瘟疫如今該傳到什麼程度?那個女人一旦發現這種情形,一定會立即離開海上回來,她等她好久了,要不是請回了大巫神爺爺離不開,又被戰北野圍攻,她早就去海上對她出手了。

可恨的大瀚皇帝,竟然會在長瀚山遇見他,他去那裡做什麼?有些事,自己還是不夠運氣啊……

非煙嘆息着,撫摸着青袍男子的衣角,三十年前大巫神和古鯀族一戰,鯀族滅絕,巫神也永久的留在了長瀚山腹之內,都以為爺爺死了,然而只有她知道,他沒死,他的肉身不滅,靈魂不遠,自她幼年起便在日日呼喚,呼喚她找回族中最神聖也最強大的男子,找回族中因為巫神之死失去的一些最頂級的巫法,從此獨步天下,將扶風,乃至整個五洲控制在真正威力無窮的大光明法手中。

為了找回他,她付出一生。

十年前她以聲音之失為代價,在長青神殿開啟之日求得神示——去找那個時辰出生的女子,天降妖女,祭血之體,以她的心頭血作引,喚醒巫神。

她跪在廣袤而深遠的大殿,霧氣瀰漫中有人扔下一個生辰八字和一塊軟玉,少見的杏黃色玉,大殿深處有人淡淡道:「誰的鮮血讓這玉變色,誰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知道巫神在長瀚山脈,卻一直沒有試圖找回——鯀族古墓自有的精氣,能夠維持巫神肉身不腐,只有找到祭血之體,才能將巫神請回。

她為找尋祭血之體,行善於天下,來求問的人都必須報上自己及家人的生辰八字,並在古玉之上測血,然而一直一無所獲。

直到兩年前大瀚帝君穿長瀚而過,鯀族古墓被驚動,她立即有所感應,派人偷偷潛入古墓之內,發現密室門洞之上,殘留一點人的血肉,細心的手下將那點血肉帶了回來,竟令古玉微微變色。

這令她欣喜若狂,然而那血畢竟時日已久,變色不明顯,她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自此她開始關注孟扶搖,畢竟當初陪大瀚帝君從長瀚穿出的人當中,只有她最符合那個生辰八字的年紀。

為此她在孟扶搖接受璇璣邀請之後,也破例出了扶風,酒樓上有心邂逅,她取到了孟扶搖的血,並以符紙喚醒她的記憶,只有喚醒她,才有可能獲得她身世,找到她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相差一天,血,卻真真令古玉徹底變色。

十年尋找,塵埃落定。

之後的事,便是那樣了,對發羌出手,引雅蘭珠回歸,再引孟扶搖到來,密密織就一張網,網住等待十年的目標。

費盡苦心好容易網住那個強大的女子,不想一時貪念還是讓她逃脫,不得不承認,孟扶搖強大得超過她想象。

她獲得了她的心頭血,卻並沒能如願喚醒巫神,那位置偏了一偏,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現在局勢因為大瀚大宛的插手,已經不利於自己,但是沒關係,她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非煙嫵媚的淺笑,站起身,問金環少女:「達婭,都準備好了麼?」

金環少女達婭「嗯」了一聲,卻有些疑惑的問:「您真的確定他身上帶着的那東西,是有關她的?」

「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她的經歷,研究他們幾個之間的關係。」非煙微笑,「他那個人十分簡練,不喜飾物,一生里最看重的便是她,能讓他朝夕不離戴在身上的東西,一定和她有關。」

她悠然笑道:「她有顆牙齒色澤不對,你沒發覺嗎?似乎是假的呢?」

「牙還有假的?」達婭瞪大眼睛。

「這世上還是有人可以做出假牙齒來的,比如軒轅那位皇帝,偏巧也是她的朋友。」非煙神色冷冷,「他應該早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卻一直不告訴我,虧得當初我還幫他施展了他們軒轅的上古奇術換顏大法!」

達婭不做聲,心想你是幫了他,但你同時也在術法進行的關鍵之時做了破壞,那個人一生的健康,被你毀了。

不過她可不敢說,不然難保會不會和金剛一樣被溫柔的扔到高塔下面去。

「我要賭一把。」非煙負手看着高塔之下連綿深黑如黑潮的營帳,「我賭那個小小的系在他腰上的錦囊,裡面裝着那顆掉落的牙。」

「上次是我失策。」她轉身,深情的看着容顏不老的祖父,「我想既用了她的身體,也用她的武力和靈魂,還要用她的關係和身份,好讓我塔爾族的霸業更加順利進行,人是不可以貪心太過的,早知道當時我就先取了她的心或敲下她滿嘴牙,也就沒有大軍相逼這一日了,不過現在也沒關係,先拿到這一顆牙作法,她一樣是我的。」

她笑:「大瀚皇帝從未給人看過那錦囊里的東西,定然想不到,有人知道那裡面是什麼,還在算計着。」

達婭欽服的躬躬身退下,道:「辰時您要和大瀚皇帝談判,我去準備。」

她帶着怒罵不休的金剛離開,非煙沉默的負手而立,悠悠看着海天相接之處,良久她輕輕撫了撫自己的嗓子,不習慣的咳了咳。

這聲音是假的,用神通巫法借來的,所以忽男忽女,而她自己的聲音,昔年嬌嫩如黃鶯動聽若落珠的美麗聲音,早已獻上長青神殿的祭壇。

因為太難聽,她從此不再說話。

非煙,非言。

她過了二十年沉默歲月,因沉默而看見太多世界。

沉默里她看見萬里疆域無聲劈裂,爭霸之刀於蒼茫大地之上拉開深而長的人心溝壑,雪亮的刀光照亮深黑的蒼穹,照見層雲之上,因掌控一切而滿足微笑的臉。

她做着這一張臉,帶着笑意,看他們和她瘋狂追逐,極盡心機,時刻設着自己的陷阱並時刻墜入命運的陷阱。

她在井口垂釣,等着她,靠近。

———-

扶風塔爾大光明歷十年五月三十,大瀚皇帝與扶風聖女非煙在塔爾王城烏倫之外三十里,一處小山村之中會晤。

對於戰北野來說,他是一向不談判的,兵家之事,有什麼好談的?有那時辰,不如拉開兵馬打個痛快,所以對於非煙第一次談判的請求,他不屑一顧,直接拒絕。

塔爾的使者卻不氣餒,第二次再來,並帶來了非煙的口訊,戰北野聽完,當即臉色就變了。

她說:「聽聞陛下密友遭難海上,實為身受巫術之詛,陛下不希望為她禳解麼?」

戰北野沉默半晌,冷笑一聲,道:「很好,待朕親會名動天下之神空聖女,好生領教一下扶風巫術禳解之法。」

此時他便據膝端坐於山村之中一件早已辟開村民的普通民房之內,在初夏厲烈的陽光之下難得平靜的喝茶,深黑眉睫被日光映得烏光璀璨,灼灼迫人。

辰時,日頭初起,茶水喝完三口。

他放下茶盞,起身,道:「不等,走,明日開戰。」

天底下除了孟扶搖,什么女人他都不等。

卻有人輕輕敲了敲門。

戰北野抬頭,目光厲色一閃而過,這女人好輕的步子,他居然沒有聽見她是怎麼過來的,是武功,還是巫術?

門開處,湛藍配絳紅的嫵媚女子衣帶當風的進來,不算絕色,卻娥眉修齊,線條柔膩,像逆着金光的瓷器,有種溫潤柔軟的美。

她身後跟着金環少女,沒帶金剛滿嘴「爺」的金剛大爺遇上戰北野,一定會給他扭斷腦袋的。

戰北野傲然坐着,雙手據膝,一動不動,看非煙只帶了一個侍女過來,膽氣可嘉,目光微微平和了一些。

他依舊黑袍紅鑲邊,腰間朱紅寶帶,什麼飾物都沒有,只緊緊繫着一個深紅鑲金絲的小小錦囊,小得讓人忽視,小得讓人懷疑是否能伸進一個指頭。

非煙一眼都沒有看那錦囊,只對着戰北野徵笑,爾雅的坐下來。

戰北野開門見山:「如何禳解?」

非煙做幾個手勢,達婭答:「陛下撤軍。」

戰北野濃眉一挑,驚異的瞟那女子一眼,普天之下,在他咄咄逼人的氣勢威壓之下,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的女人,如今又多了一個。

「你活得膩了,你塔爾全族也活得膩了。」戰北野笑得牙齒閃亮,鯊魚一般的鋒利,「有你這麼討價還價法的?」

「陛下心中,孟扶搖重於一切。」達婭忠實的傳達非煙的意思。

「那不代表朕會因此受制於人。」戰北野轉動着手中茶盞,「你打聽過沒有,朕幾時被人威脅過?」

非煙微笑。

「不妨從現在開始。」

戰北野目中怒色一閃而過,重重放下茶盞,茶水四濺,卻沒濺上他的手,全部飛到非煙面前,非煙淡淡笑着,輕輕一吹,那些晶瑩的水珠在她面前凝住,她伸出手指,慢慢在空中勾畫,剎那之間,水幕之中,畫面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