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六卷 扶風海寇 第十三章 我心驚塵 · 下 線上閱讀

天地間轟然一聲大動。

蛟王終於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擠進了出生之地的溫暖和潮濕,如同尋見宿命的根,首尾相連,進入生命的永恆。

怎般開始,怎般結束。

智慧類生物,和人類往往有着同樣的執着。

孟扶搖痴痴的被姚迅馬老爹和海寇們拖上去。甄嬛傳小說

最後關頭他們全部下來了,然而那獸凶性爆發,他們的武功連接近都不可能。羋月傳小說

孟扶搖在燕驚塵被拖進去之前一直試圖掙扎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給那東西一絞,大羅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舊不願意他從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擠壓下屍骨無存,永遠墮入黑暗的海底深淵。

那不該是他的結局,這個因為錯過她而錯了一生的男子,並沒有真正為非作歹,也沒有真正對她不起,就算有錯,也已用半年多來的精心呵護做了補償。

這大半年她時時頭痛,發作時煩躁易怒,從來都是他仔細照顧,在每個商船上尋找藥物尋找大夫,一次次親手熬了藥湯送來。

她時時惡言相向,他卻從無怒容,有時眼底還有微微的欣喜,看着讓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樣覺得,只要她願意理他,便是責罵,也是貼近。

而就在剛才,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還那般惡毒的罵了他!

他一生錯了那一次,卻從此背了一輩子的罪,他付出生命里所有的努力和榮耀試圖喚回她,卻最終換了她最後的一聲唾罵。

那個人,那個她最早喜歡過的人,那個記載着她最早動心時代最初的溫暖與柔軟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換了她心中有些堅硬的稜角慢慢磨去,化為這深海中散落的永遠無法撿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背負於身,傷人無形,而她,說起來大度寬容不在意,卻在內心裡始終記得他的辜負,臨死也不曾給他一句原諒。

說要放過,未曾真正放過,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時候,已經遲了。孟扶搖躺在船上,一動不動,大大睜着眼睛,望着那麼高那麼遠的天,想着臉上那些水怎麼永遠也流不盡,而又要怎樣的流,才能把這一生里所有的無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側,雲痕也一動不動。

他閉着眼睛。

最後一刻他欲待回頭,卻最終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應該做的是什麼——如果他那時再回頭,孟扶搖一定會跟着下去,那麼三個人一起死。

最後一刻他選擇和姚迅他們一起拖着孟扶搖往回走,永遠留下了那個人。

那是他和他的選擇,為他們共同所愛的人。

孟扶搖最後只知道拼命去救,思維早已混亂,他卻是眼睜睜,清清醒醒的看着他被捲入,帶走,帶入永恆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見進入黑洞的一霎瞬間的破碎。

人在海中,會不會流淚?

那一刻眼睛漲滿了這一生來來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痙孿、磨礪、永無休止的疼痛……如這血脈里不可揮去的牽繫,從此有一根生命的線,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誰在他身後泥水間重重磕頭,四面里月光如晦?

「哥哥這輩子,也許就不能回去了……」

誰在他身後低聲顫顫,一字字帶血淒絕?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成真?

是無意的言語,是人生末端的預感,還是躲在窗外聽說羅剎之險時突生的奇異預言?

他閉着眼睛,想臉上的水為什麼永遠也流不盡,想自己乾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為什麼今日被海泡得這般潮濕,似乎要永遠這般,無休無止的潮濕下去。

想最後一刻,那個人推開他前,一生里最後留下的兩個字。

「燕家。」

———-

蛟王的屍體,後來終於被弄了上來。

多年前為害整個扶風海域,造成無數人死難,連大風都沒能真正解決的凶獸,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亡。

蛟王一身是寶,內丹大如嬰兒人頭,骨肉體膚血油莫不是珍物,孟扶搖只命人取出血肉肌骨,那張巨大的皮,卻一點沒動,並深深埋在了羅剎島。

姚迅十分可惜,連連頓足,說那蛟皮拿來制甲,是天下難得的防護寶甲,那麼大一塊,足可裝備一個百人頂級衛隊,其價值已經無法估量。

他說的時候孟扶搖默然不語,一點動心的表示都沒有——燕驚塵的屍首最終沒能找會,或者說根本沒能找到,想必在最後一擠中,已和蛟王身體化在一起,這讓她怎麼能再拿着蛟王的皮去做皮甲?她怎麼知道哪塊鱗甲上有他的血肉和殘骸?她怎麼能讓他最後身體所附,被刷洗、硝染,縫製皮甲?

價值連城又如何?拼死獵殺又如何?有些事,不是有了價值便可以罔顧。

羅剎島上起了一座新墳,其實也只是衣冠冢,上淵的燕家小侯爺,將自己的海上放逐寫成永恆,此生再無回歸家鄉之日。

孟扶搖將墳墓修得極盡結實,僱傭當地人長年守墓,墓前青燈長明,替遠在海外徘徊不能歸家的遊子照亮回去的路。

雲痕腿上那日被蛟爪戳穿,為了不給他留下後遺症,孟扶搖勒令他在岸上休養,雲痕常常坐在燕驚塵墓前,拔拔那些亂長的草,在夏日的樹蔭下一坐就是半天。

羅剎海下那座沉沒已久的古國也在無意中找到了,就在蛟王臨死鑽入的黑洞末端,最後那一震震裂了當初掩住古國的矮山,現出千百年前古國的神秘燦爛的文明。

也許那條不知活了多久的蛟,一直便是那古國的守護之神,歷經千年的守護,在臨死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一生的使命。

使命。

每個人生來亦有使命。

孟扶搖亦永不忘記自己最終的目標。

她在恢復過來後便打開了大風的盒子,一開始很擔心泡了這麼多年裡面的東西一定爛光了,打開來卻發現裡面全是薄薄的黃金頁,鏤刻深深字跡,永不腐爛。

那裡面是一套全新的功法,和「破九霄」有相通之處,但感覺更簡單也更高上一層,孟扶搖仔細想了一下,覺得當初遇見大風,他使用的武功並不是這黃金頁上的功法,所以這武功的來路,實在很值得疑問。

既然不衝突,那自然可以練,孟扶搖着手練新武功,並時時和自己的武功相印證,總覺得像是同源的不同分支,甚至連「破九霄」,都不是總源,而這兩門武功究竟歸屬何處,看來只能等遇上自己家那位死老道士了。

黃金頁的最後一頁,十分古怪,不是武功沒有字跡,只是一些奇異的線條,看上去很像抽象畫,大風的東西,肯定不是沒有用的,她小心的收起。

蛟王的內丹她也用了一部分,剩下的藏起來,她總覺得自己這樣吃了很可惜,有機會問問宗越怎樣用最合適,她記起宗越是個很牛叉的蒙古大夫,蛟王的內丹果然不是尋常東西可比,以她的武功,也足足用了小半個月的時間才吸納得差不多。

第十五天上,晨曦初起,淡白的霧氣籠罩了群島,閉關的孟扶搖在羅剎島上一個山洞內緩緩睜開眼睛。

她眼睛裡的淡紅略略淡去了一些,卻依舊沒有完全散去,不過視線比以前清楚了些,很明顯在慢慢好轉。

但是值得欣喜的不是這個。

就在剛才睜眼的一霎,她竟然看進了自己的身體之內。

她看見自己丹田之中,真氣以一種奇異緩慢的旋律在無聲旋轉,旋轉的中心泛出白色的珍珠樣的光澤,漸漸凝成一個細小的中心,如同內核雲團,帶動着全身經脈真力流動,所經之處不再澎湃,卻海納百川綿綿不絕。

而丹田光芒隨她的呼吸起落而輝光陣陣,耀亮整個內腑,光芒所及之處,那些久經打磨的經脈血肉,越發堅實錚然,如玉如剛。

她視力未復,卻已開通「內視」之能,她的五官,她的全身觸覺,都已經調動至人力幾乎可以達到的最巔峰。

這一霎她聽見百里之外的海風中一隻黑翅鷗掠過水麵叼起一條銀魚。

這一霎她「看」見五十丈外一隻蚱蜢剛剛跳過了一根婆婆丁草。

這一霎她聞見島的另一邊一家漁民煮魚時不小心多放了一勺醬。

這一霎她感覺到全島都瀰漫着一種奇怪的味道,四面低低的哭泣聽來幾乎和海濤一樣響亮,那味道在她鼻尖滾過,她立即想起來那是什麼東西。

所有的感覺都加倍開通,身體和天地山河空氣自然似乎可以隨時渾然一體,可以無聲無息的融入、化解、使用、圓轉。

「破九霄」第九層,「天通」!

至此,功成。

孟扶搖站起身來。

一站,身子便是一飄,輕盈圓轉的真氣飛動之下,還沒適應這種提升的自己險些撞到洞頂。

她吸一口氣,降下洞底,收回真氣,關閉特別靈敏的感覺——太靈敏了,以至於遠處快步奔來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打雷。

她沉在洞中的黑暗裡,大功告成,沒有喜色。

十餘年前太淵某處山谷的對話突然飄過耳際。

「修煉『破九霄』,人生極致之苦,那苦不僅包括身體之苦,還包括一切背棄、矛盾、為難、摧毀、自責、悔恨、殘忍、抉擇、分別、恩怨、愛恨、死亡……所有負面精神之苦,你覺得,你能成麼?」

「能!」

五歲孩子如此輕狂,以為一生里沒有不可以降服的人和事,然而當多年後歷經滄海桑田,才發覺那一句「能」何等重於千鈞,無數次險些將她壓倒,而無論倒在何處,她孟扶搖早已屍骨成灰。

是她自己一路上將自己撿起拼湊,勉強攏回原形再繼續前行。

還有那些為她付出的人們,一路上陪在她身邊,將散落的她撿起拼湊,為此不惜付出時間精力武功血肉乃至……生命。

一路來她何其悲慘,卻又何其幸運。

孟扶搖抬起頭,透過洞口大石的縫隙,看見坐在燕驚塵墳前修煉武功的雲痕,心中湧起一陣歉疚,自己忙於修煉武功,倒將他給忘記了,其實燕驚塵的死,受傷最重的是他吧,無論如何那是他的兄長,燕氏家族裡唯一對他表示過溫暖的人。

她摸了摸大風的黃金頁,準備將這個給雲痕,「破九霄」是老道士獨門武功沒經他批准不能傳給外人,黃金頁卻無所謂,雲痕算起來是她半個師弟,卻因為入門太晚所學不全,雖然武功頂級卻很難巔峰,他的遭際也是她身邊所有朋友中最淪落的,她希望大風留下的東西能夠幫到他。

遠處的腳步聲已經到了近前,是姚迅,先和雲痕說了什麼,隨即奔過來砰砰砰的拍打她洞口的石塊。

孟扶搖一指將石塊推開,問:「怎麼了?」

「島上有瘟疫,我們要趕緊離開……」姚迅跑得氣喘吁吁,「前幾天就有人生了怪病,我們怕打擾你練功沒敢告訴你,今日越發不好,人死了好多……」

孟扶搖皺眉,想起自己剛才聞見的味道,那是濃厚的死氣,看樣子島上確實不對勁。

「好像不止羅剎島這樣。」雲痕過來道,「扶風海上很多住人的島嶼都有人生病,死了很多人。」

「這些島民互相來往麼?」

「不。」姚迅道,「真正會在各個島停留的反而是海寇們。」

孟扶搖站在那裡思索了一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真的是瘟疫麼?大海之上各島散落,距離很遠,哪裡就那麼容易都得同一種病?然而現在把海寇們都找來查問才叫蠢,誰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誰知道是否就是維京海盜的問題?

「離羅剎島最近的海岸城池是哪個?」孟扶搖問。

「是蛟城,塔爾的勢力範圍,」姚迅答,「扶風鄂海線,在扶風三族範圍都有涉及。」

「安蛟城,在蛟城重新買最堅固的大船,我要從蛟城出海安絕域海谷。」孟扶搖抬腿就走。

「啊……」」姚迅對孟扶搖的決斷反應不過來,「不當海上霸王啦?」

「皇帝我都不當,何況海上霸主?」孟扶搖回首一笑,「海底古國的珍寶,我留下一部分,夠那些海寇過三輩子,叫他們金盆洗手,不要再幹這刀口舔血的營生,找個島好好的享福吧,也算是跟我一場的報答。」

「可惜了維京海寇鼎鼎大名……」姚迅跟在她身後咕噥。

「有沒有鼎鼎大名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好好活下去。」孟扶搖負手笑,「再跟着我,也許會死得一個不剩。」

她看着天際滾滾而來的濃雲,眼神里露出和濃雲一般的黝黯的顏色。

———-

扶風塔爾大光明王朝十年五月末,蛟城海港之內,悄悄停泊了一艘大船,船上下來幾位年輕男子,無聲無息匯入海港碼頭人流之中。

「這個海港人不多啊。」孟扶搖四處看着稀稀落落的人群,皺皺眉,「我覺得所有碼頭人都很多的。」

姚迅早已自來熟的跑到一邊去打聽,半晌回來,臉上一副被雷劈了的神色。

「怎麼了?」

「還在打仗,很多人都被征丁了……」姚迅呆滯,「好生混亂的戰局……」

「嗯?」

「原本不是在僵持嘛,塔爾和燒當聯合起來對付發羌,當時你突然失蹤,幫助雅公主的人全部跑光,發羌幾次都險些慘敗,誰知道不知怎的,大瀚皇帝突然說塔爾族聖女非煙無故潛入他家瀚王的長瀚山封地,並進入了長瀚山脈腹地禁區,他視此為對大瀚的最大侮辱和挑戰,當即對扶風塔爾族宣戰,也不管他大瀚和塔爾族之間隔了一個大宛還隔了一個發羌,直接便揮兵北上,加入了三族混戰……我的天……」

「大宛什麼表示?」

「開放國土借道,並借兵三萬以示助威——因為瀚王殿下您,也同時是大宛陛下,出兵助威還是小事,關鍵在於這個態度,塔爾現在人心慌亂,好多人都聚集在聖女宮前禮拜求神,希望戰事快些結束,還塔爾安寧。」

孟扶搖默然,心想這都什麼事兒,戰北野找不着自己,乾脆打起群架了?他雖然性子厲烈,其實卻深諳政治,不像是找不着人便無故遷怒,不惜穿越他國國土開戰的人,他為什麼找上塔爾族?是為了幫助珠珠還是其中另外有隱情?非煙真的潛入長瀚封地了?她去那裡幹什麼?而這件事,和在扶風的她的遭遇,有什麼關聯?

這許多疑問糾纏在一起,在她混沌的大腦里浮沉,擾得她又有些頭痛,她原本因為燕驚塵之死心有所悟,打算放下在扶風的所有恩怨,也不想報那被害失明失憶之仇,直接買船出海渡越穹蒼,如今打成這樣,當真不管麼?

「他們的主戰場在哪裡?」

「大瀚皇帝已經打散了燒當的兵,匯合發羌和大宛的兵直逼塔爾王城,目前主力離蛟城不遠。」

孟扶搖「嗯」了一聲,坐在一棵樹下吃乾糧,手中拿了一塊脆餅卻沒有吃,慢慢沉思,在去王城和直接離開蛟城去穹蒼之間微微猶豫。

卻突然有東西簌簌的落在她手中餅子上,還有「嗒嗒」的響聲傳來,孟扶搖抬頭一看,見是只黑色的八哥,正在她頭頂上吃松子,吃得碎屑紛紛,毫不客氣的落在她的餅子上。

元寶大人是一看八哥類動物便怒上心頭,立即躥了出去要飽之以老拳,那八哥拍拍翅膀飛走,飛到另一棵樹上,斜眼看着元寶大人,頭一揚繼續嗒嗒的吃它的松子。

孟扶搖看着好笑,正要召回齜牙咻咻的元寶大人,突然臉色一變。

她手伸在那裡,慢慢轉頭,看那隻啃松子啃得「嗒嗒」直響的八哥。

嗒嗒……

嗒嗒。

孟扶搖站在那裡,聽着那很普通卻在剎那間振聾發聵的聲響,臉色一層層的冷了下來。

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