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六卷 扶風海寇 第十三章 我心驚塵 · 上 線上閱讀
孟扶搖在墜落。
四面海水如天,蒼藍沉沉傾倒下來,磐石般壓在頭頂,她用手捂着頭,手指狠狠掐在砰砰跳動的太陽穴上,堅決不讓自己暈去。
這個時候暈去會成為別人的拖累,身邊沒有誰可以在海獸追擊下還帶着暈迷的她游上海面。
淡紅的血絲從額頭上涔涔浸出,絲帶般曳在濁綠海水之中,瞬間不見。
頭頂有人影飛快游下來,游的速度卻比不上她下降的速度——下方的巨大海獸一直盤旋舞動,攪出無數大大小小的漩渦,帶得她身形不住下落。傭兵天下小說
頭頂上不止一個人影在拼命伸手夠她,孟扶搖卻仍在不受控制的下沉,身後那東西並不像魚,倒像蛟龍之屬,龐大的身軀捲動靈活,一盤便是一個漩渦,而她栽落的方向,正是海獸身體盤成的中心,只要她落入,海獸一收縮,她面對的就是寸寸碎裂的下場。
而那巨大的獸頭已經昂起,碧綠眼珠之下一張大口利牙深深,蟄伏多年被驚醒的海底神獸,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嘗新鮮的美味。
她已經聽見海獸張開的口中發出的腹內雷鳴之聲。
聽見漩渦攪動着發出的汩汩氣泡之聲。神鵰俠侶小說
聽見珊瑚礁石被海獸尾巴掃得撞擊碎裂之聲,如果她被那樣一掃,保證連聲音都不會有,只會成為一團孟扶搖醬。
漩渦就在身下!
孟扶搖突然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刀!
肌膚劃裂,血珠如珊瑚珠子一般散落。
人體之上,諸般部位痛感不同,有些部位一旦受傷痛感劇烈,卻不傷關節也不傷行動力,傷的只是疼痛降臨那一刻人的意志力!
只要能抗過那一刻的分外疼痛,便能激發出十二萬分的潛力!
孟扶搖當然抗得過去,經過精神煉獄那一場,天下沒有她不能忍耐的痛苦。
一痛之下頭腦一清,力氣剎那重回。
孟扶搖身子一掙!
脫離漩渦!
眼前黑影一晃微光一閃風聲一烈,突有兩排利齒,狠狠咬向她的肩胛骨!
她一掙逃離了海獸身體的漩渦,卻正好落在了海獸的頭邊,那東西反應靈敏兇猛,張口便咬!
利齒一穿,必然穿透她琵琶骨,一身武功便廢了!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什麼都來不及做,下意識抬手一擋!
「鏗!」
響起的不是意料中的利齒透入皮肉之聲,卻是金屬之物撞上齒牙的聲響。
孟扶搖驚愕的轉首,看見自己手腕之上一個黑色環狀物,正正擋住了海獸的利齒,那海獸利齒鋒利如鋼刀,金鐵之物照樣能斷,卻在這扁扁的鐲子之下鎩羽,不僅如此,甚至還被崩斷半顆牙!
孟扶搖立即抓起那半顆牙,霍地將海獸鼻孔中一插!
海獸仰頭怒吼,聲音震得海水翻滾,霍地一尾彈掃過來,四面激起海浪如無形的巨牆,孟扶搖一個翻身已經遊了開去,眼光一掠隱約看見海獸頭頂有一處極小極窄的凸起,在她淺紅的視野里發出奇異的光澤,直覺告訴她這大抵是個很重要的部位,「弒天」立即出手!
「嚓——」
無堅不摧的鋒利黑刀插入那處凸起,並沒能沒柄插入,還發出叮的一聲低響,聲音竟然像金鐵交擊,可以想見那快地方何等的堅硬,孟扶搖卻暗叫可惜,劇烈的頭痛影響了她的出手,她偏了半分,插入了骨縫中。
那骨縫卡得緊密,孟扶搖一拔之下竟然沒能拔得出,海獸卻已痛得瘋狂,翻騰滾卷,閃電般將自己的身子麻花般盤起又彈開,四面海水因這龐大身體的劇烈搖動動盪不休,似乎整個海底都被它的疼痛翻攪,將掀起,將高飛,將代替了三萬里之上的無盡之天。
孟扶搖此時才勉強看清那海獸的形狀,長形身軀數十米,頭大尾粗,半身鱗甲,身有四爪,僅僅巨爪便有數米長,果然是蛟王。
傳說中禍害無數,和十強之五大風相鬥三日三夜,在羅剎海域之下沉沒的凶獸。
擺舞的身形帶動水流方向正逆反轉,沖得孟扶搖頭暈目眩,她努力在那些漩渦的縫隙之間穿梭縱橫,不讓自己被帶到蛟王的身體中心。
她的氣息已將用盡,胸肺間疼痛欲炸,再不上去她自己會先爆血而亡。
上頭的人在這一緩間終於游近,伸手就去抓她。
姚迅抓住她左臂,燕驚塵抓住她右臂,馬老爹快手快腳的在她腰上系好繩子,雲痕擋在了追來的海獸面前。
疼痛瘋狂的凶獸在這個時候絕不會放過任何敢於阻攔在它面前的人,而此時的凶性也全部被激發,比先前更難應付,而它渾身滑膩堅甲,堅甲之下還有鋼鐵般的皮膚,便是絕世神兵在手能戳穿它的皮膚,也很難造成致命傷害。
孟扶搖掙扎回首,對雲痕拼命的指那蛟王頭頂,雲痕一眼看見孟扶搖的「弒天」插在那裡,立即遊了上去試圖為孟扶搖拔下來。
他水性不如孟扶搖精熟,這一游控制不住,被漩渦一卷便要撲入蛟王口中。
孟扶搖心膽俱裂,掙扎着便要回去,奈何姚迅和燕驚塵絕不放手,死死抓着她拼命上浮。
「嘩啦」一聲三人破水而出,孟扶搖伏在船沿大口喘息,一連三個深呼吸後,找出一顆藥吃下,抓過一根繩子將腦袋緊緊一勒,拿了把長刀,戴上船上準備好的皮囊立刻轉身。
「扶搖!」燕驚塵攔她,「你體力透支,不能再下去了!」
孟扶搖一頭撞在了他胸上,將他撞出船外,大罵:「滾你的蛋,滾你燕家的自私鬼!」
她一扭頭,毅然潛了下去。
光線一明又暗,孟扶搖再入水中。
怎麼能讓雲痕一人留在那裡?
她斗過那東西她知道,雲痕一個人上不來!
海底依然火山爆發一般翻轉動盪,四面東西太多太雜亂,那些沉潛於千年古國之下的久未被驚動的海底古寶,此刻全部被翻卷而起,祖母綠、珊瑚床、佩玉、櫻珞、虬龍金杯、貓眼石……無數珍寶從她身邊光芒閃閃極盡誘·惑的掠過,再被她嫌惡的揮開。
她沒功夫去看那些虛幻的東西。
她只想找到那個水下的人。
雲痕——
堅持住——
最為渾濁的一片水下,低嗥沉沉傳來蛟王怒吼,孟扶搖睜大眼,努力尋找了很久才看見,細沙蓬蓬飛撲中隱約一道人影來去縱橫,劍光如風不住劈在蛟王身上,掠過一道道濃稠的血帶。
孟扶搖鬆了口氣,還好,雲痕還活着。
只是他動作已經慢了下來,劇烈搏鬥之下氣息耗盡也在須臾之間。
孟扶搖沖了上去。
她沒去雲痕身邊,卻直衝蛟王頭顱,一腳瞪上那巨大的碧綠眼珠,蹬得那眼珠血花四濺,宛如爆開煙花,趁那獸疼痛一讓之間,抬手就抓住了「弒天」,將自己狠狠吊在了刀柄上。
蛟王劇痛拼命擺頭,然而擺動得越劇烈,傷害越大,死死掛在要害處的孟扶搖的體重借着這擺動,生生將「弒天」拖得一點點下墜,堅硬絕倫的頭骨慢慢剖開。
宛如凌遲的痛苦令狂吼聲驚天動地,那獸垂死掙扎,霍然全力一甩,孟扶搖唰一下被甩飛出去,在阻力巨大的水中竟然被甩出數丈之遠。
隨即那蛟王身子一拱一竄,在水底一彈,驀然身子一顫,灰青色的全身顏色漸漸出現了變化,由點而片而面,漸漸泛出灰暗的紅,不似血色,倒似一片沉重的鐵鏽,漸漸延展開來。
孟扶搖看不清到底成了什麼顏色,但也覺出了色澤變化,這廝是要臨死一搏了,拔了刀便去拉雲痕。
手指將將觸及他衣角,雲痕身子突然快速一退。
那種倒退法絕非遊動可以達到,孟扶搖這才看見不知何時那蛟王的爪子指甲暴漲,一彈一伸便勾住了雲痕的腿,惡狠狠拖着他向海底潛去。
而海底更深處,隱約有個巨大的黑洞,應該就是那傢伙的窩。
孟扶搖抬手去砍那指甲,卻追不上那蛟此刻的速度,它急切的奔向那個窩,仿佛那裡有着救命的寶貝。
孟扶搖立即埋頭深吸幾口皮囊,抓住那蛟的尾巴,橫劈豎砍,想要將那傢伙注意力引到自己這裡來,她十成武功在水下只能使兩成,選了長刀也無法將寬達數米的蛟身砍斷,卻也將那金剛般的蛟身砍得血肉橫飛碎鱗四濺,蒼綠海水一片深紅。
那蛟一抬爪,五根爪尖比先前兩倍張開,撕裂深海之水,五柄利劍一般向孟扶搖橫掃,孟扶搖一讓,身前哧哧兩聲,皮囊破裂,她卻也趁着那一滑,滑到雲痕身側,她不敢去拽雲痕,怕拽斷他的腿,揮刀去砍那指甲。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驚人,已經抓着雲痕,即將進入黑洞!
洞不算大,僅能容納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錯,那蛟只要帶着雲痕往裡一擠,剎那間雲痕便會成一具碎屍!
蛟王頭已經入洞!
「嚓——」
孟扶搖一刀砍斷了那指甲,一腳將雲痕踢了出去。
這一腳用盡她最後力氣,閉氣狀態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過堪堪將雲痕踢出數米。
這一腳也耽擱了她上浮的時機,那蛟王尾巴一掃,霍然捲來!
四面海水被大力擠壓成深深漩渦,力氣用盡氧氣用盡的孟扶搖掙扎不出。
數道黑影撲過來,一道撞上漩渦便被轟飛,一道卻靈活一閃,煙氣般從蛟王尾巴底一道縫隙一竄。
他竄的時候,雲痕正好也看見了那處急流死角,欲待撲上,那人將他狠狠一推。
隱約間似乎說了句什麼話,卻也只有雲痕聽見。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雲痕被撞開,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搖腳底,斜肩一頂,將她大力頂出。
孟扶搖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拋出去,擦着蛟王鐵鏽深紅的滑膩長尾飛出。
留下那人,再也來不及逃開,被長尾咔嚓一卷。
一陣低微骨碎之聲傳開,海水中騰起大片血色濃霧,如晚霞將盡前最後一抹艷光。
蛟王卷緊尾巴,聽着那骨碎聲響,快意的向着黑洞猛衝。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於此,死於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個祭品墊背!
血霧迤邐。
血霧裡露出那人蒼白的臉。
燕驚塵。
蛟王最後那一卷,鋼鐵之力千鈞,卷斷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該在剎那間死去。
然而他竟然沒有死,只是定定的看着霍然回首的孟扶搖,慘白唇角猶露一絲笑意。
他看見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對待雲痕不肯放棄一般再次撲來。
他看見那女手掙脫眾人舉起長刀試圖釘住那尾巴,釘不住竟然棄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氣和這巨獸拔河,將他從即將沒入的永恆黑暗中拔回來。
他看見那女子從玄元山上翠綠濃蔭之中回首,對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這灰暗天地。
他看見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後山的崖邊,在清風明月之中晃着腿,悄悄塞給他一包自己做的開花豆。
他看見玄元派練武場他試圖好好給她補習劍法內功,她卻抬頭對他裝傻的笑啊笑。
他看見那女子大雨傾盆一個頭磕在泥濘之中,抬起頭來時對他伸出的手,露出溫暖的眼神。
那溫暖的眼神……曾以為此生再不復有,在他負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擄掠她之後,今生今世再無緣再見。
不想竟還能最後相伴這無風無浪的一程。
不想竟還能最後看見她對他無拘無束忘卻一切前塵的純淨笑容。
不想竟還能看見她為他再度轉身,沒有任何歧視的願意為他拼命一回。
真好。
這樣的結束真好。
二十餘年光陰傾瀉,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細沙如雪,填滿一生里寂寞潮來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燈光從此熄滅。
遇見你那一日,大雨綿綿不絕,原來不過是為了寫人生里最後的讖言,雨中見你,水中離別,看你笑如明花,於我永恆之中永不凋謝。
燕驚塵亦在笑,唇邊深紅開謝,朵朵綻放生命里最後的艷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馬完美無缺,抵不了命運深處永不可彌補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種方式將心愿縫合——一生里,原來不過只是為了最後這半年。
而最後的相遇,他完滿,也贖罪。
很好……很好。
視線朦朧,漸漸將看不清她,看不清她為他的生命最後做的掙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裡嘶吼的風從破裂的窗紙從刺進來,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裡,突然亮起一盞搖曳的燈光,冷而白,像是靈魂的顏色。
有紅衣燦爛的女子,從深海之底的光明里冉冉走來,衣袂飄蕩步履輕盈,掌心珠光明滅,飄搖卻不斷絕。
裴緩。
用幸福和終身為他抵擋流言,用驕傲而濃烈的愛來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後的視野里,是那艷麗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來。
聽見她道:
「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