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五卷 璇璣之謎 第十九章 誰是狼王 · 下 線上閱讀

空氣里十分沉靜,只有蠟燭芯偶爾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和老人沉重急促的喘息,燈花垂落無人剪,鳳淨梵對着那一盞孤燈幽幽出神,她臉色蒼白眼神陰鷙,手指神經質的在錦緞華諉之上攥緊又鬆開。

今日之勢,其實對她來說已經到了最糟糕的一步,母后和玉衡叔叔都已死,她身邊最大的仗恃已無,今日如果不能逼出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她便再無可以壓制他們的能力,唯一的希望便是孟扶搖心軟,退出皇宮,她迅速登位,然後糾集全國兵力在璇璣境內殺掉兩人。

至於殺掉他們會是什麼後果,如今已是顧不得,便滅國又如何?好歹做過璇璣的皇帝,好歹報了今生的大仇!

當初就是顧忌着兩人身份,怕出手殺了他們引動無極和大瀚聯軍滅了璇璣,才讓玉衡叔叔出手試圖分化他們,讓他們自相殘殺,她心中甚至還抱有隱隱約約的希冀——他們決裂分開了,她再以璇璣一國為嫁,繞指溫柔再輔以疆土之拓,天下男人誰能抗拒?到那時,也許,長孫無極會回心轉意?

便是抱着這一份希望,才沒有真正下死手。佛本是道小說

早該殺了他們的!

鳳淨梵目光一轉,又臉色陰沉的看着榻上老者,鳳旋還是那個半死不活樣,睜開眼睛都困難,在榻上呼呼喘着氣,手指還在神經質的動着……該死的,母后到底給父皇吃了什麼藥?何至於把他弄成這樣?精神衰弱易於控制也就成了,現在倒好,糊裡糊塗弄丟玉璽,到現在一份聖旨都沒能寫完,女皇名字還空着!

遠處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敲破這空曠大殿的寂靜,鳳淨梵眼睛一亮,嘴角泛出一絲森涼的笑意。

轟然一聲有人推開門,大步跨進殿來,隔着遠遠抬手一揚,幾個血淋淋人頭骨碌碌滾到孟扶搖長孫無極腳下。

兩人低頭看着,臉色都是一變。

「啟窠十四皇女,長勇軍叛將人頭在此!」

「好!」鳳淨梵揚眉一笑,高聲道:「動手!」

「是!」

遠處隱隱傳來如波逐浪的喊殺聲,和殿中升騰的血腥氣混雜在一起,聽起來便有了幾分殺戮驚心的意味,鳳淨梵目光一睨兩人,緩緩道,「長勇軍已經被我控制,閣下三千護衛必成肉餡,兩位還不死心麼?」

她手一揮,大殿四角躍下十八條人影,將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團團包圍。

「不計生死,留住他們!」鳳淨梵冷喝,「讓他們好好聽聽自己屬下的瀕死哀號!」

十八人齊聲掣劍,「嗆」一聲動作整齊,陰暗大殿裡瞬間亮過十八道雪亮的弧光,交織成密不透風的光網。

「我師玉衡,留下的絕頂陣法,我教給了這十八人,他們一生只練這一陣,浸淫其中爛熟於心,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融於此陣,縱然你兩人擁有十強者的實力,也必困得你們!」鳳淨梵嘴角勾起森然笑紋,轉身拿過桌上聖旨,看向鳳旋,「父皇,我們還是來專心把聖旨寫完吧。」

她竟然不再看兩人,轉過身去。

「嚓!」

十八人長劍齊彈,華光厲烈劍鋒連振,一振間滿殿龍吟之聲。

孟扶搖立在那裡,豎耳聽着外面廣場喊殺之聲,突然對長孫無極道:「我看……我們真要退出去了。」

長孫無極笑了笑,道:「你去哪,我在哪。」

鳳淨梵聽在耳中,臉色一沉,一沉之中又微微一喜。

退出去便好,退一步就會退更多步,最終就會有機會解決他們。

「啟稟十四皇女!」

猛然一聲大喝驚得欲待圍上的十八人都怔了怔,一回身看見殿外黑影綽綽,先前那擲叛將頭顱的男子竟然沒有離開。

鳳淨梵詫然扭頭,道:「你怎麼還沒走?」

「屬下還帶了幾個瀚軍護衛人頭!」那人大喝道,「讓大瀚孟王睜大眼看清楚她的部下怎麼死的!也好早些滾出去!」

「你想得周到!」鳳淨梵大喜,手一揮道,「獻上來!」

那人抬手就擲,膂力沉雄,呼呼幾個圓圓的東西擲上來,半空中滴滴灑灑。

頭顱拋出,孟扶搖和長孫無極對視一眼,突然掠了開去,一左一右,掠上大殿高高的楹梁。

「嚓——」

幾個「頭顱」在半空中突然爆開,有的直接在十八人頭頂爆炸,有的飛出無數袖箭飛針,有的半空一彈,突然伸出幾個帶着鋸齒的刀,唰唰的從人的頭皮上剮過去。

還有一個直衝鳳淨梵而來,黑烏烏的「頭髮」里「嚓」一聲飛出三柄急若流光的金刀!

鳳淨梵怒喝一聲,一翻身便飄過床榻,那金刀竟追逐不休,順着她飛掠軌跡又嗚嗚追了過去,鳳淨梵一翻再翻,一掠再掠,從榻後掠到榻前從燈後轉到燈上從殿下飛到殿頂,所經之處床榻幔帳被毀宮燈歪倒殿柱半斷,滿身的絲緞碎片蠟燭油木屑碎片連同自己衣服被劃裂的碎片,着實狼狽。

而那專心致志於陣法的十八人,沒料到腦袋在當頭炸開,慘嚎連起,剎那間當即傷了一半。

「啪啪啪。」

孟扶搖在大殿頂楹樑上好整以暇的鼓掌,微笑道:「女王陛下,這就是您要我們看的好戲嗎?實在是太精彩了!」

「你們——」鳳淨梵在躲避中霍然扭首,「怎麼今……怎麼會!」

「有什麼不會的?」接話的是另一個人,笑眯眯的從殿外邁進來,「殿下,你想在我長勇軍中搞事,也不想想我唐家,就是個好捏的軟柿子?」

漂亮的娃娃臉小公爺又一指長孫無極:「您想在他面前搞事?也不想想無極太子是個什麼名聲?」

「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長孫無極高踞殿頂施施然微笑,「其實問題的關鍵在於,女王陛下實在太讓人不放心了,大家都只好小心些。」

「怎麼可能……」鳳淨梵於半空中惶然回首,她明顯輕功不錯但真力不繼,一陣奔馳已經黑髮披散香汗微微。

長孫無極看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回答,還是唐易中愛說話,絮絮叨叨的道:「殿下啊,太子他們既然知道你還活着,那是一定會關心你的,你人在永昌殿內控制陛下,但是你總不能不傳遞消息啊,給你傳遞消息的人,是你的貼身侍女明若吧?什麼人都不用盯,盯她就成了。」

鳳淨梵一個仰身,險險翻過殿頂一處極窄的橫樑,金刀飛過,帶落她一片頭髮,卻因為橫樑阻擋再飛不回,鳳淨梵這才擺脫那刀,十分狼狽的落地,站在鳳旋榻前,冷笑不語。

「你那小侍女的行蹤,一直都在太子麾下情報專司的掌控之下呢。」唐易中笑眯眯,「先前摜進來的人頭,您沒看清楚嗎?除了被您策反準備今晚暴動的那幾個,還有明若的啊,哦,您手下專門訓練的隱秘人才,也都在,說實在的,和太子殿下拼刺探暗殺力量,您實在差太遠。」

「感謝您,幫區區剷除了毒瘤。」唐易中最後一彎腰,總結陳詞。

鳳淨梵沉默的站着,她的髮髻已經被飛刀割散,零零亂亂長長短短的披了一肩,一些短髮掩着她的眼神,看不清那眼底到底是什麼神情,燈光明滅,將一片暗影打在她臉上,深深淺淺的輪廓再不復以往偽裝的溫柔,而是冷的,硬的,透着陰森的鋸齒的。

她突然向後退去。

退到鳳旋身側,一把抓起那始終沒有寫完的聖旨,一手掐住鳳旋的手腕,厲聲道:「父皇,你寫!快寫!無論如何,我是璇璣女皇!我永遠比那個不知來路的賤人高貴!」

她眼珠赤紅,氣息咻咻起伏,無論如何,她要爭這最後一次!

大殿裡十分安靜,鳳旋突然在她掌心下悠悠一嘆,將聖旨往她手中一塞,道:「我已經寫好了。」

鳳淨梵聽得他突然不再喘息,語氣也平靜淡定,再不復這些日子來的虛弱,心中一驚,急忙低眼一看,聖旨中最後那個女皇名字,赫然撞入她眼帘:

鳳扶搖!

她眼前一黑,晃了晃,視野里仿佛突然掠過無數幻影,七彩迷離連綿飛泣,四面迸射利齒森森着向她撞過來,她一霎那間被撞得頭昏眼花,心血飛濺。

「鳳扶搖……誰是鳳扶搖!」

「你妹妹。」鳳旋不動聲色坐起身,整衣,盤膝,又用手指梳梳亂發,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衰頹的受人所控的老人,他安靜而尊貴,氣度雍容的笑着,雖然氣色依舊不佳,但那般帝皇風範,剎那重來。

大殿殿頂,孟扶搖始終沒有下來,瞅着他冷笑,似乎也沒被他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所驚。

鳳旋抬首,對她一笑,十分慈祥的招手,道:「扶搖,我的女兒,來,讓我看看你。」

孟扶搖冷笑,不理,仰頭看殿頂,覺得那造型古怪的異獸都比眼前這個老人好看一萬倍。

鳳淨梵卻蹬蹬蹬連退數步,砰一聲撞到御榻上,似乎也不覺得疼痛,臉色雪白的嘶聲道:「誰……誰?妹妹?我哪來的妹妹……」她霍然轉頭,盯着孟扶搖的眼晴,眼光深海翻騰,又像無數匹幡旗在真相的風中翻覆的動,那些幡呼啦啦的飄過去,掀開沉潛的記憶,唰一聲,忽然拉開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

十四年前柜子里默然盯着她不語的小女孩突然跳出,倔強鋒利的成人般的眼神和殿頂上那森然冷笑的女子漸漸重合。

「是你……是你!」

鳳淨梵這次終於將被狠狠擊倒,最後的執念剎那破碎,仇人竟是十四年前的宿敵,而父皇,竟然將皇位傳給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霍然轉身,衝着鳳旋嘶喊出聲。

「你輸了,就這麼簡單。」鳳旋還是很慈祥的衝着她笑,「朕要選的是女皇,不是女兒。」

「你恨我聯合母后和師傅禁錮你,逼迫你?」鳳淨梵注視他,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可是父皇,你原本就答應傳位給我的啊,我們也沒對你做什麼啊,你這樣害我……你這樣害我……」

「我害你什麼了?」鳳旋坦然看着她,「淨梵,我根本沒有介意你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舉動,你能做到這樣,我真的很滿意,其實直到剛才,」他指指剛剛填上名字,墨跡未乾的聖旨,「如果你能趕走扶搖,這上面的名字,還是你的。」

「你……」

「朕說過了,朕要選的是皇帝。真正強有力的,可以坐穩璇璣皇位的皇帝。」鳳旋垂下眼,平靜而珍愛的撫摸着傳位詔書,「朕晚年身體不佳倦於朝政,璇璣積弊已深,諸皇子皇女忙於爭位,怠忽朝政,璇璣國力一日不如一日,這種情形下,如果新即位的皇帝不夠鐵腕有力,不能有足夠的力量掃清政敵廓清政治,璇璣必將陷入永無休止的皇權爭奪戰中,遲早會亡國於新近崛起的大瀚或虎視眈眈的無極鐵蹄之下,這是我鳳氏皇族的江山,朕身為鳳氏子孫,如何能讓宗族承視斷絕我手?所以,這個皇位,只有能者居之。」

「所以你放權於子女,所以你一邊傳消息立女皇一邊放縱諸子女逐鹿於璇璣三境?所以你給他們幾乎勢均力敵的力量,讓他們在公平的戰場上互相廝殺直至決出最後的勝者,不計生死?」鳳淨梵越說越發抖,越說聲音越寒涼,「那不是一群搶食的野獸,那都是……那都是你的兒女啊!」

鳳旋默然,很久以後靜靜道:「朕也是這樣過來的。」

以皇位為餌,誘子女自相殘殺,誰是最後的勝者,誰為王,猶如陶罐里養蠱,或是山野中訓狼,於血肉廝殺中浴血而出,立於山崖之巔嘯月的,定然是最凶最狠最能領馭群獸的那一隻!

至於人命,至於親情,和一國存亡相比,在鳳旋心中,芥子耳!

這就是皇權場,這就是帝王家!

大殿中此刻真是靜得一絲聲息也無,所有人都被這一番父女對話凍着,雖在春夜,如坐寒冬。

坐在殿頂的孟扶搖即使早已猜到鳳旋的打算,仍舊不禁為他此刻的平靜坦然而渾身汗毛直豎,她不勝寒涼的撫摸着背上許宛的骨殖,似乎想從親人中唯一給過她溫情的母親身上,找到點可以讓她溫暖的東西。

「好……好……好!!!」死寂一般的沉默後,突然爆發出女子瘋狂而凌厲的笑聲,鳳淨梵笑得渾身顫抖,笑得頭髮散亂,笑出滿臉淚水笑出一身諷刺,「好!我的好爹爹!可笑我以前還瞧不起你,以為自己一直控制着你,還和母后一起輕視你的懦弱無能!覺得你不配做我父親……我錯了!你配!你真的很配!太配了!」

「淨梵,」鳳旋淡淡道,「做我璇璣皇族的兒女,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事,璇璣,是所有王朝中,唯一一個從來沒有親王的皇朝,這是為什麼,難道你都沒有想過麼?」

鳳淨梵痴痴半晌,緊緊靠着榻邊勉強支撐着身子,低低道:「想過……不過真的輪到自己頭上,還是……想不到……」

「所以說你就不如扶搖了。」鳳旋像以往很多次教導女兒治國與制衡之策時一樣,依舊和藹可親諄諄教導,仿佛這些教訓鳳淨梵還用得着般很有耐心,「扶搖對政治有很敏銳的嗅覺,她歷經四國變亂,擅長政治鬥爭,實在是個很好的統治者,或者說,她旁觀者清,朕的心思,你日日在身側猜不着,她卻好像很早就知道了。」

「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知道她就是那個賤種的?」鳳淨梵不看任何人,只盯着鳳旋,嘴角一抹冷笑。

「不要這樣說你妹妹。」鳳旋溫柔的道,「也不要小看你父皇,你妹妹這點比你強,她從來沒小看過朕。」

孟扶搖在殿頂冷笑,道:「那是因為我深知璇璣皇族的變態,還有,我警告你,你再說一句你妹妹,我立即敲掉你滿嘴牙齒。」

「朕早就知道我有個女兒流落在外。」鳳旋好像沒感覺到孟扶搖的殺氣,還是很耐心的對鳳淨梵解釋,「朕知道她五歲失蹤,而大瀚孟王崛起時,朕也曾經研究過她的經歷,發現她是個完全沒有來歷的人,五歲之前的身世無人知曉,朕不知怎的突發奇想,便想我那失蹤女兒,和這位年紀來歷十分符合的孟王,是不是一個人?為了這個猜想,我派出了很多人,以各種不入流的身份出現在孟王身側,什麼事也不必做,只要得到她的容貌就成,當然,這是很難的,我這寶貝女兒幾乎沒有使用真面目的時候,但是面具戴得再久,終究有脫下的時候,有那麼一兩次就夠了,畫像帶回來,找宮中老人一認,我再回憶下!也就成了。」

孟扶搖冷哼一聲,努力回想自己什麼時候脫下面具以及被什麼人見過,然而過往幾年時間,她哪裡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脫過面具?而脫面具的時候,也許附近只是一個賣花的女子,也許一個送菜的老翁,也許就是個她最沒戒心的孩童,誰知道會是誰記下了她的容貌?她戴面具又只是為了方便,從沒真的想過容貌有什麼關鍵的,對方以有心算她無心,她又怎麼防?

「扶搖,我的女兒。」底下鳳旋不再理會鳳淨梵,再次抬頭,向她展開慈愛的微笑,張開雙臂道,「來,讓父皇好好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