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四卷 軒轅皇嗣 第十四章 臨天之焰 · 上 線上閱讀

小小的身子撲進懷中,被孟扶搖抱個滿懷的那剎,匕首也同時無聲無息捅向孟扶搖前心。

削金斷玉的匕首,毫不設防的孟扶搖。

匕首是絕世寶物,匕首上淬了劇毒,只要輕輕利破一絲油皮,這條小命也就報銷。

更糟糕的是,匕首前段開叉,手指一推便是漫天花雨一般的牛毛毒針,匕首中間有機簧推動,觸及便飛出藍汪汪的三棱刺,匕首匕身和柄之間還有連接的鎖鏈,可以隨時控制長度,而匕首柄中空,只要受到任何外力衝擊,都會立即炸開,傷及人體。

換句話說,這是個集匕首暗器炸藥毒藥於一體的暗殺工具,專門用來對付強大的對手,接不得扔不得擋不得,不接不扔不擋更不成,無論哪種對策,都難免傷及一絲半絲,而那一絲半絲便是一條命。

孟扶搖剎那間變了四種手法,點戳叼捺,然而她亦無奈的察覺,無論哪種手法,除非她還有一隻手,否則在唐怡光還在近身出掌的情況下,都不可能完全不受傷害的解決那匕首。

那孩手離她,太近太近了。

那匕首離她,太近太近了。落霞

孟扶搖嘆息,電光火石間一指捺了過去。

後果……顧不得了。

一隻手卻突然伸了過來,輕輕巧巧一夾。

只是那麼簡單的一夾。

手勢卻翻覆高超難如登天。

那手五指剎那間都高度運用,拇指點中指捺食指彈無名指戳小指還能一勾,甚至連每根手指的每個指節都在錯開彈動,方寸距離眨眼之間手指動作只一個,變化卻有十多種,拇指一點將前段開叉捏閉,中指一捺將中段機簧推開,指節一彈卡死了機簧的關鍵,食指一彈將冒頭的三棱刺彈回去,無名指一戳戳進匕首和柄之間,小指一勾把鎖鏈勾纏在柄上,擋住了引線,使唐怡光無法再觸發炸藥。

精確至於毫巔,高妙令人眼花繚亂的手勢。

一雙靈巧得舉世無雙的手。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手和手勢。

他一生浸淫醫學,號稱醫聖,他做得世間最精細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他練得世間匯聚萬千寶物集革精華的寶丹,他掌握得最精妙的火候,他施展得最高難度的精密手術。

這些,都需要一雙精細靈巧,超於眾人之上的手。

宗越。

他很突然的,卻又似乎原本就應該在那裡一般,白影一閃便出現,用他那可救無數人命也可翻覆無數人命的手,夾走了那枚世間危險第一的匕首,然後,隨隨便便扔進了宮外的碧池。

唐怡光自然早已蜷伏在孟扶搖腳下——宗越既然已經幫她解決了匕首之險,唐怡光自然是分分鐘就解決的事。

孟扶搖不管唐怡光,只抬頭看身前白衣如雪,唇色如櫻的男子,他依舊那般肌骨晶瑩,高山深雪一般清淡雅潔,在深濃的夜色里像一捧未經塵世玷染的雪,孟扶搖卻像是不認識似的看了半晌,才嫣然一笑,道:「你終於肯把那見鬼的面具揭下來了。」

宗越淡淡看着她——他脫下暗魅的面具,不僅發色眸色唇色恢復如前,似乎連脾氣都回到原來的宗越,一開口還是那麼毒舌:「其實無論揭不揭,總比你戴那個女人的面具要好看些。」

孟扶搖盯着他眼睛,好奇的道:「別的也罷了,眼晴怎麼變色的?我怎麼也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宗越不答反問。

孟扶搖猥瑣的笑,不想告訴他其實自己發現的真的很早很早,在皇宮裡遇見他,幫他敷藥的時候就發現了。

當時他身上應該有一層防護的皮質東西,所以火箭沒能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他的傷痕呈現的是中度燙傷而不是嚴重燒傷,自己給他敷藥前他支開自己,就是為了脫去那層防護,而那晚敷藥時她發現他的肌膚色澤已經和看他脫衣那次不同,後來才想起,那晚在密室里看暗魅脫衣,燭光照耀下沉在暗影中的膚色,是有色差的。

而她也從不相信以宗越的實力,會輕輕鬆鬆被軒轅晟擄走,再者,暗魅和宗越之間,雖然氣質形貌截然不同,但很多細節都很相似,比如她一直在試探的潔癖,還有對藥物的精通,比如那夜假吊的戲子皇帝,大抵就是為了等他,結果她懵然不知的衝出來,壞了他的事,而他之所以中箭,純料是為了救她,否則當晚他已經和軒轅旻接過頭,安然離開。

所以,真正被連累的,是宗越。

孟扶搖既然想通了這些,以她的性子,怎麼可能再棄宗越而去?那是無論如何都會幫到底,不管你要不要,她只做自己認為該做的。

宗越需要留在宮中和軒轅旻隨時商量對付軒轅晟的計劃,她便去做那個皇后。

宗越和軒轅旻之間相互利用又相互防備,她便幫着警告軒轅旻。

軒轅旻拿出來的關係圖和名單,都是宗越的,她自然心中有數,多年勢力潛藏,一朝全力反擊,朝中、宮中,宗越的準備,早已充足。

如果她沒猜錯,被軒轅晟擄走的那個假宗越,只怕也是一個難以避過的殺手鐧。

其實她的目標和宗越好像不是完全一樣呢……孟扶搖輕輕的笑起來,她習慣性的搶皇位搶大權,宗越的第一目標卻只是殺軒轅晟本人。

她不知道宗越原先的計劃是怎樣的,但宗越的計劃中一定不包括藉助瀚王和上淵對軒轅施壓,那樣很可能給軒轅招致禍患,對於身為軒轅國人的宗越來說,內部奪權怎麼來都可以,勾結外敵卻萬萬不能。

所以……便由她來做吧。

至於以後的,最關鍵最重要的打BOSS,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插手,那是文懿太子滿門和攝政王的生死仇怨,這個仇,留給苦心孤詣隱忍多年的宗越自己報。

「接下來的事情,是你自己的事情。」孟扶搖取出前些日子軒轅韻悄悄進宮給她的王府信息圖,「其實我想你自己手中應該也有類似的東西,但是我就是喜歡多事,用不用的着,那也是你的事。」

宗越接過,握在掌心,突然道:「其實我沒想過要做皇帝。」

孟扶搖「嗯」了一聲道:「我想也是,可是……我就喜歡多事。」

宗越無聲一笑,看着她垂下眼睫,不說話。

兩個人內心最深處的東西,都選擇了不說出來。

半晌孟扶搖低下頭,對腳底下嗚嗚哭泣的那團球皺起眉,道:「我還沒哭你哭什麼?」

「嗚嗚……阿六哥哥要死了……」唐怡光抱着孟扶搖的腳嚎啕大哭,「我救不了他了……」

孟扶搖撫額……明明她是受害者,為什麼現在看起來倒像是她欠了剌客唐怡光?

唐怡光還在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全部抹在她衣角上,「嗚嗚嗚你為什麼不肯死……你不肯死阿六哥哥就會死了……「

「……」

孟扶搖嘴角抽了抽,一把拎起她,對着她貓似的哭花了的臉盯了半晌,無奈的嘆口氣。

真要殺她麼?這個十三歲的外傷性弱智兒?

她猶疑的望望宗越,想從他那裡得到點有建設性的意見,宗越袖手,望天,只道:「我只告訴你,她的心智不足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孟扶搖翻白眼,不是真的能瞞過她和宗越兩人的眼睛?不是真的能讓她毫不設防,以至於在最後關頭靠近她的身?不是真的怎麼會在這樣樹快倒猢猻將散的時刻,依舊毫不猶豫的執行任務?

正因為她真的心智不會,攝政王才選中了她。

那個……阿六哥哥是誰?不會是宗越吧?不會一個假的被擄的宗越,害了軒轅韻也害了唐怡光吧?孟扶搖狐疑的看着宗越,宗越立即道:「你看我幹嘛?我可能和這小白痴有關係嗎?」

孟扶搖突然笑了笑,道:「既然和你沒關係,我就不客氣了。」

她一掌拍向唐怡光天靈。

「慢着!」

孟扶搖的手掌停在唐怡光頭頂上方,不放開也不落下,笑道:「果然是你。」

黑暗中冰肌玉骨一身鮮艷的戲子皇帝,慢慢浮出身形。

他神情古怪的看着孟扶搖,又看看還在嚎啕的唐怡光,眼神變幻烏光流轉,那眼神里懷念、悵然、悲涼、無奈……滿滿都是欲待出口卻早已習慣沉默或掩飾的心事。

半晌他過去,蹲下身抱住了那孩子,摸着她的頭,輕輕道:「阿六哥哥的馬兒,是落日牧場裡最大的一匹,你怎麼可以騎呢?」

唐怡光霍然一震,立即不哭了,抬起眼淚紛飛的臉,抽抽噎噎道:「小白馬給爹爹殺了,他不讓我騎。」

「嗯,」軒轅旻掏出他香氣四溢的錦帕,仔細擦她的又是淚又是汗的臉,柔聲道:「以後要騎馬,阿六哥哥陪你騎,你再不會跌下來了。」

「你是阿六哥哥麼?」唐怡光不哭了,認認真真的看他,紅着個鼻頭嗚嗚嚕嚕問:「阿六哥哥沒你高,沒你這麼花花綠綠……」

孟扶搖噴一聲笑出來,笑完卻揉揉鼻子,轉過身去。

她怎麼突然覺得,有點心酸呢?

邊遠小城郡王的最小的兒子,被選中入京做傀儡皇帝,邊城守將的小小女兒,在他離開的那一日拼命追逐,她的小白馬被殺了,她去騎她的阿六哥哥留下的烈馬。

然後她栽落,從此她的世界不再向前,萬事都已浮薄淺淡如窗紙上霜花,只剩下模糊的,她的阿六哥哥。

十二年。

他在寂寂深宮裡寂寞的唱貴妃醉酒,她在永遠的六歲里堅守着那小小少年。

一對淒涼的童年玩伴,一生皇族辛酸的寂寥寫照。

唐怡光看着花花綠綠的軒轅旻,突然從臉上抹了一把,沾了一手的淚水去擦軒轅旻的臉,軒轅旻不動,眼底水光盈盈,任那孩子用沾滿點心碎屑的手拭去他的戲子妝容。

胭脂、螺黛、唇脂、珠粉、深紅眼線粉艷雙唇青黛長眉瓊脂肌膚……那些浮華艷麗的偽裝在少女沾滿淚水的掌中一一抹去,現出俊秀蒼白的少年容顏。

唐怡光撲了過去。

撲在十二年前的阿六哥哥懷中。

他離去在芳草連天的春日,一駕馬車帶走了她的阿六哥哥,她的故事便永遠停在了最後的追逐時刻,最後那一眼,從高過兩個身子的馬兒上落下,眼眸倒映着千里遼闊邊城荒戍里漫天漫地的春草如煙。

從此後她只記得他們的落日馬場,他們的小白花和大黑彪,記得小小姑娘和小小少年的嬉戲,她在他肩頭看落日,看累了睡在他肩頭,晚上星月升起時他抱着她回去,袍角掠過遍野的蒲蓮花沾一身香氣幽淡的夜露。

多年後她做了他的貴妃,坐在金宮玉闕中吃着點心想她的阿六哥哥,攝政王說了,做貴妃就還她阿六哥哥,殺掉皇后就可以和阿六哥哥在一起。

皇后很好,可是沒有什麼比阿六哥哥更重要。

唐怡光將自己揉在軒轅旻肩頭,撕心裂肺的哭,軒轅旻抱着她,斜瞟着孟扶搖。

孟扶搖對他露齒一笑,道:「殺人者死。」

軒轅旻還在瞟她,半晌道:「你不就是不放心我麼?」

他抱着唐怡光慢慢站起來,道:「如果你們能贏,我便不爭,我帶她離開,給我一個閒散王爺做做吧。」

孟扶搖笑:「你捨得?」

「捨得不捨得,又如何?」軒轅旻習慣性的媚眼一撩,「你拖了東家拖西家,明為整軒轅晟,其實也為敲山震虎,否則殺一個軒轅晟,阿越自己早有成算,不用費這麼多事,你存心一次解決我們兩個的.」

「沒辦法。」孟扶搖笑眯眯,「陛下你讓我很警惕,你太能忍,太能裝,太有城府,娘娘我認為你是個禍害,但凡禍害,不能留。」

軒轅靈「嗤」了一聲,道:「你們兩個,一個牢牢滲透朝臣,一個乾脆交聯外境,我一個困居深宮光杆皇帝,從頭到尾也就是個信息傳遞者和幌子,連身邊使用的人都是軒轅越的,我能蹦躂個啥?」

孟扶搖默然,心想你現在是被我兩人控死,但是如果到最後這個皇位宗越不做給你做,憑你丫忍了多年一朝得權的爆發勁,保不准就又是一個軒轅晟。

算你識時務。

軒轅旻抱起那個繫着他脖子不鬆手的多啦A夢,慢悠悠晃着她,道:「也沒什麼啦……我最終要的,只是自由而己……」

他眯着眼,神情嚮往語氣悠悠:「落日馬場的草原,明年春一定更漂亮了吧?那些鐵線草,櫻纓紅,蒲蓮,紫苜蓿……紅的黃的紫的綠的開得遍野都是,天那麼遠,遠得看不見頭,扯嗓子喊一聲,三座大山都跟着你嚷嚷……呵呵……真好,我受夠了四面宮牆,受夠了低聲唱曲,受夠了……受夠了……」

千里馬場,遼闊草原,浸淫多年的記憶里的花香。十二年前草原上的孩子,終將含笑跨越這黑暗宮牆,一步步走向夢中的故鄉。

他便那麼神情夢幻的和孟扶搖擦肩而過,經過她身側時,突然頭一偏,極低極低的道:「孟瀚王,你這麼大手腕的要幫阿越奪位,真的只是因為害怕我得權後會加害他麼?」

孟扶搖震一震,軒轅旻卻已哈哈一笑,錯身走開。

孟扶搖沉默下去。

有些潛藏在最深處的心事,以為只有自己明白,誰知道連軒轅旻這個局外人都清楚,何況清明在心的宗越。

她突然覺得尷尬,不想再在宗越面前呆下去,匆匆道:「我出宮透氣去。」

宗越沒有動,看着她逃似的消失在宮牆之外,半晌,微微浮上一抹蒼涼的笑意。

那笑意是月色初升,星光卻還未及亮,於是那般寂寞高遠的嵌在蒼穹。

……扶搖。

你用這樣複雜的方式……拒絕我。

我想做閒雲野鶴的游醫,心事一了便可永遠陪在你身側,你卻寧可將我推上那錦繡玉圍的皇位,用一國的責任來束縛掉我追逐你的自由。

其實不用這麼費心的。

過夠了雙重身份,在黑暗和光明中不斷遊走的複雜日子,在你面前,我只想做最簡單的人。

最簡單的去愛你。

哪怕你給我,最簡單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