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二卷 無極之心 第二十六章 險厄相逼 · 下 線上閱讀

不過,要滅她,還要看她願不願意!

孟扶搖靜靜的,用衣袖拭去劍上糊住的血肉——接下來有硬戰要打,保養好自己的劍。

能隔着帳幕便發現裡面情形不對,並且判斷出她的存在的男子,必然不會像他言語表現出的那般粗擴,這應該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對鮮血和死屍氣味無比熟悉,這樣的人,會是棘手的對手。

帳篷外,那個叫老哈的將領,突然一個跟鬥倒翻出去,人還在半空,已經沉聲下令:

「有刺客!弓箭隊集合!」

他話音未落,黑影一閃,主帳中躥出一條纖細的身影,來人快速如風,單手一揮,人在丈外刀光已經到了他心口!

碧色刀光映青了那將領驚駭的眉眼,他話也來不及說了,拼命側身後退,還是逃不過孟扶搖夾上「破九霄」內力的利刃。解憂雜貨店小說

一條膀子,無聲無息被卸落,骨碌碌滾倒塵埃,將滿地沙土染紅。誅仙小說

相距太遠,一刀未能滅敵,孟扶搖想再補上一刀已經遲了,層層疊疊的士兵,已經在受傷的將領指揮下如黑壓壓食人蟻群般涌了上來。

兵甲如海,人群如山。

血海,刀山。

這是殺戮的時刻,這是收割生命的時刻,這是血肉成泥的時刻,這是屍骨遍拋的時刻。我當道士那些年

到得這一步,孟扶搖已經將全部思緒放空,逼自己成為殺人機器,她躍身投入那武器刀光血肉的海洋,黑色長刀如閃電不停的刺進戳出,她如摩西分裂紅海,所經出左右紛飛綻開鮮血的波浪,那樣的波浪中她已化為黛色追光一抹,攜着午夜厲烈的風攜着激飛的血雨攜着漫天的肉屑,如一條呼嘯的血線穿裂彩色的士兵之洋,每前進一步便是一個血腳印,每前進一步便是一具殘肢斷臂的屍首。

她不知道自己結束了多少生命,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添了多少傷口,那些進不了包圍圈的士兵,隔着人群用長矛胡亂攢刺,那樣密集的攻擊,總有刺中她的時候,只是在那樣拼搏近乎麻木的戰鬥中,她已經不知道痛的滋味。

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後來腳下不平,一具具全是屍首,她只得一邊殺人一邊將屍首踢出去,踢出去的那些屍體在半空爆出血雨,再將那些重重疊疊衝上來的人撞飛……永無止境的殺。

《國史-神瑛皇后本紀》第一卷第三節:

政寧十六年初,戎軍亂,困姚城,時後為姚城城主,以八百士對五萬兵,守城半月殺敵三將,四戰連勝滅敵數千,戎軍不可得之……後為姚城漢裔存亡事,孤身忍辱詐降,時為萬夫所指而不改其志,於戎帳奪主帥之威,立歃血之盟,尖刀割心,暴起殺人,殺戎將七,傷一,為戎軍所困,後陷重圍不改其色,劍指弒天,浴血踏屍,所經之處,血流漂杵……此役,後以單人之力滅敵近千,自神武永烈皇始,百年之下,未曾有也……

那是怎樣一場慘烈的殺戮,慘烈到孟扶搖踩着那些屍首,恍惚間那些斷掉的肢體都化為血色的藤蔓,從黃土沙地上破土而出,豎成了藤蔓之林,痙攣着,呼嘯着,死死纏住了她……

孟扶搖殺累了——連番不斷的殺殺殺,她便是鐵人真氣也將耗盡,來之前即使早有準備幹掉了一大碗肉,也架不住這般無窮無盡的包圍和消耗,抬眼一望,人頭好像一點都沒減少,依舊數量驚人的黑壓壓傾倒過來,而自己先前殺掉的那些人,卻好像只倒掉了大海里的一滴水。

孟扶搖手臂已經酸軟,劍要揮不動了,拿來自殺的力氣卻還有,她苦笑着,慣性的一劍捅進一個士兵的心窩,正在考慮是不是給自己一劍,忽然聽見前方異動。

那聲音聽來和自己這方很像,竟然也是人被殺的時候發出的慘叫聲跌落聲骨頭和骨頭的碰撞聲血肉和血肉的擠壓聲,而那瘮人和密集的聲音竟然不是在一處發起的,而是同時發生在三處,甚至把腳墊高,還能看見前方人群突然發生騷動!靠近轅門處有三處地方像是被尖刀突然刺進,血肉橫飛的混亂着,原本一直攻擊着孟扶搖的士兵,都愕然轉過頭去。

孟扶搖壓力一松,跳上屍首張目一看,那是十幾個黑衣人,正在用毫不弱於她的殺氣和手段在殺人,這十幾人分三處,每處五人,呈尖刀陣型突然插入人群,剎那間便極其有效破開陣型,並最大效力的驚動了整個龐大的隊伍,造成了騷亂——看得出來,絕對是經過鐵血訓練的百戰精英。

這個時候,哪來這麼一批人救援自己?孟扶搖愕然看着,她從未親眼看見過隱身在元昭詡背後的暗衛,自然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那衝進到最深入的一個黑衣人已經看見了她,遠遠向她做了個手勢,是「向我靠近」的意思,孟扶搖深吸一口氣,打起最後的精神,再次揮刀。

又整整經過小半個時辰的砍殺後,她和黑衣人才艱難的匯合在一起,兩人都是一身的鮮血和碎肉,孟扶搖的眼睫毛都快給血糊住了,黑衣人身側的四人,也只剩下了兩人。

幾人一碰面,黑衣人目光中露出喜色,二話不說疾聲道,「孟姑娘,我等奉主子之命保護您,請務必信我們——」

「我有什麼理由不信你們?」孟扶搖笑着,一口截斷他的話,「我們,沖吧。」

她累得搖搖欲墜,浴血全身,靠劍支撐着才能勉強站穩,卻依舊笑容乾淨目光明澈,黑衣人看在眼底,心底有小小的感嘆,突然想起出現在主子身邊的另一個女人,兩相一對比,他在內心裡搖了搖頭,隨即將這個念頭趕緊掐滅。

他轉身,扶起孟扶搖,道,「走!」

———-

一夜衝殺。

當孟扶搖在那個逐漸縮小的隊伍的保護下殺出重圍一路驅馳,終於看見姚城的城牆時,夭色已經微明。

從身後刮來的風帶着濃烈的血腥氣息,戎人士兵在那個斷臂了依然十分兇悍的將領驅使下,策馬追殺不死不休,孟扶搖環顧身側,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四個人,接到她的時候,這些人已經死傷三分之一!這一路追殺下來,戰死的,力竭的,那些陪着她從屍山血海中殺過來的人,一個個從馬上跌落,再瞬間被呼嘯而來的騎兵踩成肉泥,孟扶搖只能含淚伏在馬上向前沖——她的韁繩握在領頭的黑衣人手中,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擋來自身後的暗箭。

終於看到了姚城城門,孟扶搖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總算到了,如果這十五人因為她而全數陣亡,她真的覺得自己難以面對元昭詡。

這一鬆懈便覺得全身的傷口都叫囂起來,都骨頭都似乎立刻要散架,孟扶搖掙扎着,策馬上前對城上喊話,「開門!我回來了!」

彪悍的鐵騎在以每刻鐘數十里的速度飛快接近,孟扶搖幾乎已經聽見領頭的馬嘶聲,城樓卻上毫無動靜,守城的士卒從堞垛後面木然的看着她。

孟扶搖若有所悟,趕緊取下腰上繫着的人頭,舉起來給他們看,「我是詐降!這是敵軍主帥圖貼睦爾的人頭!戎軍將領幾乎死盡,三日內一定退乓!開門,快開門!」

依舊一片死寂,這回城牆上的士乓乾脆走開了去。

身後大片馬蹄踏地之聲響起,如一陣雷鳴轟然而起,天邊起了一陣黑雲,騰騰包卷天地。

戎軍追到近前了!

孟扶搖猛的一揚鞭,快馬衝到城門前,一鞭將城牆磚打得粉碎口激起的煙塵里她心急如焚的大喝:「開門!追兵馬上來了!你們要害死我們嗎?」

城牆後探出一張冷漠的臉,那臉冷漠的對着她,高聲道,「開城門,讓你這個賣城賊帶戎兵進來殺我們嗎?」

孟扶搖心底一沉,眼前黑了一黑,身子一晃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她身後黑衣人急忙扶住他,隨即便聽見他一聲悶哼。

孟扶搖回頭,便看見他肩上明晃晃插着一支箭——追兵到了!

身後那斷臂追來的老哈將軍突然大笑道,「孟城主,你說能叫開門的呢?你失信了,大帥會不高興的!」

孟扶搖霍然回首,死死盯着他,老哈對上她這樣的目光也不禁驚得顫了顫,然而他的帶上內力的笑聲已經遠遠傳了開去,別說城樓上的人,就是城內的人,也已經聽見了。

砰的一聲,城內的鐵成撞上了城門,他是被一群漢民踢上去的,那些人指着城外的方向,瘋狂的笑着,「你這到死還說賤貨無辜的戎狗,這下你可聽見了吧?你去開門啊?給你的女人你的主子開門啊?」

鐵成滿臉是血,一條腿已經被打斷,詭異的拖在身後,他咳嗽着,一口血沫吐在塵埃,憤然怒罵,「我說不是,就是不是!「

他當真支起身子,去開城門,立即有漢民衝上來要踢打他,一群戎人也沖了上去,城門口頓時混戰成一團。

鐵成什麼人都不理,他已經聽見外面的衝殺聲,心急如焚的去拔門閂,城門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銀色的暗光閃耀的鎖鏈,鐵成用上真力拽不斷,想了想,拔出刀。

「嗆!」

百鍊精鋼的刀在半空光芒亮烈的落下,落在鎖鏈上,卻連一道印痕都沒留下。

鐵成怔住了,忽然覺得身後有一道靜而冷的視線咯在背上,他霍然轉頭,便看見混戰一團喧嚷不已的人群外,胡桑姑娘面色蒼白,靜靜的看着他。

鐵成又是一呆,這才恍惚想起,胡桑姑娘的父親,好像是這城中有名的打鐵匠。

「這是我父親珍藏的一塊千年明鐵打造的鎖鏈。」胡桑譏誚的看着鐵成,一字字道,「你砍不斷的。」

「為什麼?為什麼?」鐵成狂吼,「你為什麼要這樣?」

「她該死。」胡桑從眼神到表情到身體的每個細節都在透露着她對孟扶搖的瘋狂的嫉妒和厭惡,「她該死!」

鐵成呆呆的看着她,從她眼中看出了深受刺激的絕望和瘋狂,他怔着,心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

「砰!」

人體撞上城門的聲響悶得像夏天天邊的悶雷,鮮血從門縫裡濺進去,濺到鐵成的手指上,他低頭看着——這是不是孟扶搖的血?

那點淡淡的紅——他想起孟扶搖離去時微紅的眼神,寂寞、蒼涼、無奈而又堅決,那般的溫和里有不容抗拒的堅持,堅持里又生出青煙般裊裊的滄桑。

那樣的眼神,不應該屬於十八歲少女。

流血又流淚的命運,不該屬於這個勇於承擔一切的女子!

鐵成突然跪了下去。

這個長到十九歲,別說軟過膝蓋,便是脖子也沒軟過的青年,突然就在城門前,塵埃里,對着胡桑跪了下去。

他砰砰砰的給胡桑磕頭。

「求求你,放過她,她是無辜的……」鐵成跪在塵埃里,一臉的血和泥土交粘在一起,再混上額頭的青腫,幾乎不辨眉目,他不管不顧的磕頭,此生第一次下跪,此生第一次這樣苦苦哀求,還是為一個甚至不算朋友的女子,但和全城人對她的虧欠相比,他卻覺得自己的付出不夠補償她萬一。

「求你,救她,鑰匙,鑰匙呢,給我鑰匙,我用我全部家產來換——」

胡桑冷冷的看着他,眼底全是憎恨,半晌,她轉身走開。

「沒有鑰匙。」

鐵成怔怔的跪在地下,腦海中空白一片,身後突然又是砰的一響,不知道是誰的身體又撞上城門,再毫無聲息的趺落城下,鐵成不敢回頭從門縫裡看那屍首,他害怕那具身體是他所尊敬崇拜的那個女子;害怕看見那個女子,永遠不能睜開那雙明亮而堅定的眼;害怕這一錯便是永遠,而自己,眼睜睜看着她,孤身而去,浴血廝殺,最後並不曾死在敵手,卻死在自己人的猜疑和私心中。

「啊!」

鐵成突然仰頭,發出了一聲驚破蒼穹的泣血號叫。

———-

「啊!」

又是一聲慘叫,倒數第二個黑衣人,死在新一波兇猛攻擊下。

戎軍始終沒有放箭,他們冷笑着,以一種貓捉耗子般的心態,看着孟扶搖在自己的城門前不得其門而入,看着這個兇悍殺掉他們無數兒郎的少年終於遭受了自己人的背叛,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傷殆盡。看着城門上士兵始終無動於衷的看着,並認為這仍然是孟扶搖的苦肉計。

他們笑得十分痛快。

孟扶搖卻已經沉默了下來。

她靜得像一株經了霜落了葉卻始終筆直的樹,冷得像一泊覆了雪結了冰卻恆定如初的水。

她靠着那扇應該已經不可能為她打開的城門,滿身的血在城牆上一靠便是一道斑駁的印痕,那印痕是她留給這個城最後最鮮明的紀念,就在這裡,在這個城門口,在她滿身浴血身側遍地橫屍,依舊不能讓姚城守軍解除疑慮和憤怒的城門前,她沒有了未來。

孟扶搖的目光,緩緩掃過面前那片滿是血跡的黃沙地。

那裡,地上零落着三具屍體,屍骨不全,而身邊的人,只剩了領頭的那個黑衣人,他也已受了重傷。

這支百戰精英的暗衛隊伍,因為她幾乎全軍覆沒,而身邊,這支隊伍的首領掙扎着,拔出近戰匕首,搖搖晃晃的走上前,準備用自己最後的血肉,去為她面對這浩浩湯湯的嗜血大軍。

孟扶搖的手指,深深扣進了城牆,指尖沁出艷紅的血。

這是心頭血。

而這座城。

這座她住了兩個月的城,這座她真心喜歡過得到過溫暖的城,她喜歡那些晨昏里的問候帶笑的關懷,喜歡那些她過去寂寞人生里未曾體驗過的紅塵之暖,她珍惜並留戀,而正因為那些喜歡和溫暖,她在最艱難的時刻擔下了她原本可以不必去理的責任,卻從不曾想到,會換來這樣的一個結果。

她為之付出犧牲的,他們將她拒之門外。

她從無絲毫惠及的,他們為她拋卻生命。

這世間的帳,叫個什麼道理!

而這樣顛倒的帳,有什麼理由繼續?

「啊!」

鐵成在城門內悲憤泣血的號叫直衝天際,沖入孟扶搖耳中,隨即她聽見鐵成絕望的嚎哭。

深深吸一口氣,孟扶搖仰頭,雲端之上,隱約看見微笑展開的容顏,寧靜、和煦、包容、博大,如那些永遠漂游在她前路之上的夢想。

她突然濕了眼眶。

那個遺落的故鄉,那個堅持的執念,那些飄蕩在夢境中的希望,一直在召喚着她,而今日這個結束,是不是能夠幫助她回歸原點?

如果已經註定逃不掉一死,何必芶延殘喘拖着別人送命?

這樣……也很好。

「先生,」她突然一伸手,拉住一瘸一拐上前的黑衣人,「不用去了。」

黑衣人愕然看着她,孟扶搖看着他眼睛,平靜的道,「他們要的是我死,我死了他們不會再動你,我不能再拖累你。」

「姑娘你在說笑。」最初的驚愕過後黑衣人開始微笑,「您認為他們會放過我麼?我殺了他們那麼多人。」

孟扶搖沉默半晌,道,「好吧,那我們就一起死。我本來有句話想托你帶給他,現在看來也不可能了,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在我之後死,毀掉我的屍身,不要讓我落在戎人手裡。」

「好。」黑衣人盤膝坐下來,雙手按在膝上,「主子的命令是要我保護您,無論生,或者死,我都完成任務了。」

孟扶搖對他笑笑,又彎下身,敲敲城門,對着門縫道,「鐵成,我知道你盡力了,不要哭。」她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不穩,「請原諒……欠你的情,我只有來世再報了。」

來世再報,來世再報。

那些在意過、停留過、回眸過、感謝過的人或事,請原諒這一刻我不得不棄你而去,至於來世……但望能有。

孟扶搖閉上眼,緩緩拔刀。

名刀「弒天」,今夜之前,它收割了千數生命,如今輪到她自己收割她自己。

薄而雪亮的刀身,照映她蒼白而堅定的面容。

「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