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第二卷 無極之心 第二十五章 苦痛抉擇 · 下 線上閱讀

不得不說孟扶搖已經算是極為謹慎的城主——換成別的城主,在大軍就在旁側,臨近還有護軍的情形下,必然因有恃無恐而防備鬆懈,可孟扶搖沒有,她始終居安思危,不曾放鬆過姚城的軍備防禦,在短暫的城主期內,甚至還加固過了姚城的城牆和瓮城。

作為戎族和內陸之間一個過渡性的城池,姚城很少見的擁有瓮城,這使孟扶搖有了用武之地,她在相隔三十米的城牆與瓮城之間,足足設置了六道城防,鐵蒺藜、鹿角木、陷馬坑、拒馬牆、護城壕、最後才是城牆。

戎軍因為條件所限,騎兵本就寶貴,第二次進攻時,孟扶搖直接放戎軍入瓮城,兩邊門一關,上有瓮城上女牆四側弩台不停歇的攢射,下有六道城防步步凶危,三千騎兵進去,出來的時候只剩得兩千不到,遭此重創,戎軍安穩了幾天,第三次進攻時,戎軍看準風向,準備火攻,孟扶搖啪啪啪砸下無數個簡易版足球,嚇得點火的戎軍連連後退,卻不料那是豬尿泡假冒版足球,裡面全是水,摜裂了以後打濕柴火,火攻計劃夭折,第四次進攻,一員猛將身先士卒,悍然帶領士兵以勾索飛梯強行攀城,被孟扶搖三十米外一箭生生射穿!釘死在城牆上,戎軍再次譁然敗退。

連克戎軍,本因為援軍遲遲不來的戎城百姓又恢復了幾分士氣,鐵成悄悄問孟扶搖,戎軍會不會退兵。

彼時孟扶搖抬起頭,遙望着天邊某個方向,半晌,淡淡道,「不,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我們最艱苦的時刻,終於要來了。」明蘭傳小說

事實再次被她不幸料中,當戎軍發現姚城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之後,便猥瑣的採取了正常軍隊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採取的戰術,圍城。

姚城的糧草不多——本來應該多的!但是前幾天德王來信,負責運送軍糧的華州等地,因為今冬乾旱河道乾涸,運糧船無法航行,至今未將補給送到,前鋒營不可一日無糧,德王從姚城抽調糧草,答應等華州糧草一到便即送還——現在看來,等還回來也沒有肚子去吃了。

糧草還可以支撐十天左右,但是現在最危險的不是糧草,而是這個戎漢雜居的城,就如一個時刻懷揣着火星的火藥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內里的人給爆了,而僅僅靠八百衛士,要外抗強敵不時的騷擾已經疲於奔命筋疲力盡,還要怎麼防備這內里的重重陰火?

向元昭詡求援?他此時應該已經遠赴海岸東線,穿越幾乎整個無極國就需要大半個月時間,一來一回等得到嗎?何況他那裡何嘗沒有戰事?孟扶搖不想不切實際的依賴他,她的姚城,她自己保護。

孟扶搖瘦了,瘦得顴骨都微微突了出來,面色也有點憔悴,唯有一雙眼晴依舊亮得像凌晨的啟明星,她下令姚城的糧食進行配給制,並首先剋扣了自己的口糧,每天只吃兩個饃饃,並嚴詞拒絕鐵成送來的食物,不過各類果子蜜餞什麼還是會收下——元寶大人失戀被甩已經挺倒霉的了,不能讓它再強制減肥。

她卻不知道,關於她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經仔仔細細爭執過,那是元昭詡留下的他的專用暗衛,元昭詡帶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時唯一的指令便是:保護她!

護衛們的意見分成兩派,一派要快馬馳援飛報主子,一派不同意,認為此時兩方軍力懸殊,戎軍隨時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時要想在五萬大軍中保護好孟扶搖便是他們的責任,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後一種意見最終占了上風,那些隱身在孟扶搖左右的黑衣人,繼續沉默的隱身下去,等待某些驚濤駭浪的時刻。

姚城百姓等了這許多天,早已喪失了援軍到來的期望,他們每日排隊到縣衙前,沉默的領取食物,再麻木的分吃掉,街頭巷角,卻漸漸有搶奪食物尋釁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壓力砰砰砰拍自己腦袋的人,絕望的、被拋棄的陰鬱氣氛,像一場來去無聲的粘濕的雨,無聲無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搖將自己關在縣衙里,什麼人都不見,除了例行上城指揮守城安排守衛之類的事,她幾乎足不出戶,她眉宇間浮躁不安之氣漸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決然與沉靜,第九天,她突然叫姚迅送食物來,姚迅送上清水饅頭,孟扶搖手一揮。

「肉,老娘要吃肉!」

姚迅瞪大眼看着她,不明白這個最近像苦行僧的傢伙怎麼突然轉性了,孟扶搖也不解釋,風捲殘雲吃了,嘴巴一抹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身,道,「姚迅,你最近神色不對,有什麼心事嗎?」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她問這一句,嚇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沒,沒有……」

「跟着我,委屈了你,」孟扶搖不看他,自顧自道,「你好歹也是個『神掌幫』幫主,盜竊是你的主業,跟着我做個管家實在浪費你的人才,現在姚城岌岌可危,沒必要綁着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她說完,不待張口結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陽光從天際無遮無攔的射下來,爛漫而直接,孟扶搖舉起手擋住陽光,眨眨眼,笑了。

她伸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光線照得一片透明,她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陽光。

今日之後,她也許便不能再見到這般美好而純粹的日色了。

那些即將要做的事,那個即將要去的地方,也許會如黑洞般吞噬掉她所有的未來,而在到達那裡的路途上,也許還有更艱難的事等待着她。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在獨屬於自己的堅持和寂寞中頂風前行,那一樣是痛快而瀟灑的吧?

雖千萬人,吾往矣。

「啪!」孟扶搖一腳踢開縣衙大門!大步走出。

門外聚集着很多漢人百姓,扶老攜幼,眼巴巴的看着她。

城中糧草已經快要告罄,百姓們等着她拿出新主意,在他們心中,這個帶來足球、華爾茲、俱樂部和各種新奇娛樂的城主,是個行事新鮮而不拘常規的聰明人兒!他們相信她會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敵妙計。

孟扶搖看着這些殷切的眼光,看着那些飢餓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張了張嘴,原本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來了。

她閉了閉眼,仰起頭,向天。

淡淡的風掠過來,風裡有細微的清甜氣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論春天來得多遲,那些開在田野上的花朵,總是會生長出來的……

孟扶搖低下頭,睜開眼,目光清亮而堅決。

「父老鄉親們,姚城危殆,難以支撐,城破只在須臾之間,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如若頑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靈塗炭之時,本縣不欲以數萬父老性命,一意孤行葬送戎軍之手,這誠……不守了!」

一語出而石破天驚,如霹靂炸進人群,足足炸得百姓們齊齊失聲。

趕過來的姚迅和鐵成都震驚的看着孟扶搖,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她口,孟扶搖誰也不看,緊緊抿着唇,默然不語。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響起,鋼刀般戳得驚呆的人群齊齊顫了一顫。

「你這自私無恥,卑鄙惡毒的女人!你要賣了姚城!」

有人在怒罵:

「瘋了!你瘋了!你是要拿姚城漢人百姓的性命去保你自己一條命!」

有人揀起石頭就砸,「砸死你這賤人!」

更多人開始嚎啕大哭,衝上來苦苦哀求。

「我們能戰!我們一起去守城!我們扒了房子上城樓!城主,不要獻城……德王殿下會來的!」

那些還未長成的孩子,哭泣着爬過來,從人縫裡死死攥住孟扶搖的衣角,抱住她的腿哭泣,眼淚一點點的落在她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們會都殺了我們……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伸出枯瘦得毫無血色的手,顫巍巍的在人群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淚縱橫的抖手望着她,「城主……」

人群慌亂失措的湧上來,如被暴烈的風捲起的漩渦,翻騰着,喧嚷着,擁擠着糾纏着,而孟扶搖就在這漩渦的中心,那些一波波的前沖都沖在她身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淚都灑在她身上,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像波濤怒卷的大海中的一葉隨時將要淹沒的小舟。

孟扶搖始終立得筆直,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淚痕,甚至連眼睛裡的表情都沒有了,她一直微微抬着頭,看向極遠的方向,半晌,她緩緩的,伸出一直背在背後的右手。

那手上提着一個包袱,孟扶搖慢慢打開。

哭聲喧鬧瘋狂戛然而止,人群里一片死寂的沉默。

包袱里,是姚城城主的官印、姚城戶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縣衙里,所有代表統治權力的證明。

孟扶搖提着那包東西,面無表情的對着人群慢慢晃了一圈。

決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見這包東西,漢民百姓最後一絲希冀被打擊得煙銷灰滅,他們怔怔瞪着那個包袱,就像瞪着自己的被人砍下的頭顱。

孟扶搖不再理會他們,對趕來的姚城大頭人們道,「諸位都聽見我的話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獻城,諸位陪我去吧。」

大頭人們看着她的眼神,都覺得心裡顫了顫,不自覺的點了點頭,孟扶搖沒有笑意的笑了笑,提着包袱緩緩行下台階。

她全身的真氣都已放出,寒銳逼人有如刀鋒,一些想要衝上來的漢民,遠遠的便被撞跌開去,孟扶搖每前進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後一步,路,慢慢被讓了出來。

更多的漢民趕了來,在長街之上排成左右兩行長長的人龍,所有人都沉默而死寂的看着她在戎人護衛下走來,握緊拳頭,目光猙獰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每根都將她射個透心穿,血肉淋漓的穿過這日疏涼的風。

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條恥辱的路。

幾乎孟扶搖每走過一步,她身後的漢民都會爆發出一句辱罵,就着手邊的東西狠狠扔向她背影——那也許是根爛菜,也許是半個梆硬的饅頭,也許是塊淤泥溝里的石頭……

孟扶搖腰背挺直,頭也不回,她的束髮亂了,被無數石頭砸歪,有點滑稽的掛在那兒,她的袍子很快濺滿了污穢,還沾上許多孩子跑過來快速吐的口水搡的鼻涕,那些黃黃白白的東西掛在她衣襟上,她看也不看。

路再長,總會走完的……

「不!」

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嘶喊。

是鐵成。

他再也無法忍耐這一刻的壓迫和窒息,無法忍耐就那樣眼睜睜看着孟扶搖在那樣一條萬夫所指的道路上走下去,看着她滿身的污垢和稀髒,看着她一步步離去的單薄削瘦的背影,他便覺得這世界都混亂了都顛倒了,那些呼嘯而去的髒石頭爛菜葉,都似一點點砸在他心上,輕輕一砸,四分五裂。

他狂吼出聲。

「不!她不會!不是!不是!」

他語無倫次的吼着,拼命奔上去阻攔那些憤怒的人群,「她不是這種人,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

「你被美色迷昏了頭!」有人大聲譏笑,「你瞎了眼睛,沒看見那官印?」

有人冷笑,「你不是說要娶她?你們明鋪暗蓋早就在一起了是不?那麼,可惡的戎人,你就和你那個賤人一起吧!」

那人手一揮,一塊石頭呼嘯而來,準確的砸中他的額頭,鮮血飛濺,鐵成抹一把血,怔怔看那個砸石頭的青年——前幾天他們還在一起踢足球,是最親密的隊友。

他低頭看着自己滿手的血,突然明白了這一刻孟扶搖的心情。

這一瞬間他忽然又想起這段日子所看見的孟扶搖,那個鮮明、亮烈、敢作敢為不惜一切堅定如磐石的女子,她黑白分明的眼神常常帶着憂思看向睢水的方向,或是午夜燈火不滅間她默默沉思,想起她喃喃自語,「置之死地而後生……」電光火石間他突然讀懂了她。

她是要詐降!這姚城百姓的憤怒和攻擊,就是她用來向敵營表示自己誠意的投名狀!她詐降之後要做什麼?一人對五萬軍,她能幹什麼——

鐵成怔在那裡,忽然渾身打了個寒顫,他返身就去追孟扶搖,然而人們的憤怒已經被他挑起,此刻為孟扶搖辯白的人,便也是他們的仇人,註定要一同綁上恥辱柱,被怒火吞噬!

他們撲上去,用手撕用牙咬用頭撞,孟扶搖他們無法靠近,但是鐵成他們能夠!鐵成很快便被人群淹沒,他掙扎着,不顧那些明拳暗揍死命踢打,在那些飛石爛泥當中拼命掙扎向孟扶搖的方向,「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真的不是!孟扶搖,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最後一聲他拖得極長,聲音長長的帶着滴血的餘音穿越人群,聲音里滿是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尊敬崇拜的人走向絕路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和無奈;那是眼看着自願走上祭壇的人卻被不知真相的世人噬咬仇恨自己卻不能說明的絕望和無奈;那一聲悽厲絕倫,像是被族人拋棄而獨立高崖對月長嘶的狼嚎。

那一聲越過喧鬧的人群,清晰的傳進孟扶搖的耳中,她頭也不回,一步步向既定方向邁出,最後她停在城門前,手一揮,示意戎人開門。

關閉了多日的城門轟然開啟,城樓之上,忽有飛箭射下來,憤怒的漢人守軍,終於將他們的箭,對準了他們的主官。

孟扶搖一抬手,接下了所有的箭,隨手摺斷就地一擲,長箭入地一尺,在地上鑿出深長的印痕。

她昂頭,日光射過來,被深闊的門洞分割,一半亮白一半深黑,孟扶搖就站在這黑白的交界之地。

她昂起頭,抬腳,輕輕邁出,這一步邁出,便永不可收回,這一步邁出,也許她將永遠回不了姚城,甚至,回不了原先她流連過的所有地方,而那些承諾要等候她的人,註定將再也等待不到一個結果。

她抿緊了唇,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力度,那樣的力度令唇間生起火辣的痛,但是和心底的感覺比起來,微不足道。

然後她抬腳,輕盈而又毫不猶豫的邁出。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扶搖——」

那一聲極具洞穿七札力度的嘶吼,如沾了血色飾了鐵葉的撞車,呼嘯而來,狠狠撞向她這一路來早已搖搖欲墜的忍耐堅持。

她終於,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