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七章 李贄——自相衝突的哲學家 · 9 線上閱讀

然而在這易代的前夕,李贄又如何為自己打算呢?即使其時李贄還不是古稀的高齡,他也用不着考慮這個問題了。因為問題已經為禮科給事中張問達所解決。張問達遞上了一本奏疏,參劾李贄邪說惑眾,罪大惡極。其羅織的罪狀,有的屬於事實,有的出於風傳,有的有李贄的著作可以作證,有的則純出於想當然。其中最為聳人聽聞的一段話是:「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接着,給事中提醒萬曆皇帝,這種使人放蕩的邪說必將帶來嚴重的後果:「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於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於禽獸而不足恤。」此外,由於李贄妄言欺世,以致佛教流傳,儒學被排擠,其情已形極為可怕:「邇來縉紳大夫,亦有唪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數珠,以為律戒,室懸妙像,以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於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而最為現實的危險,還是在於李贄已經「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僅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蠱惑,又為麻城之續」。

皇帝看罷奏疏之後批示:李贄應由錦衣衛捉拿治罪,他的著作應一律銷毀。

在多數文官看來,李贄自然是罪有應得,然而又不免暗中彆扭。本朝以儒學治天下,排斥異端固然是應有的宗旨,但這一宗旨並沒有經常地付諸實施。李贄被捕之日,天主教傳教士、意大利人利瑪竇(此人和李贄也有交往)早已在朝廷中活動,以後他還要繼續傳教,使一些大學士尚書乃至皇帝的妃嬪成為上帝的信徒。而萬曆皇帝和母親慈聖太后則對佛教感覺興趣。雖說在1587年曾經因為禮部的奏請,皇帝下令禁止士人在科舉考試的試卷中引用佛經,但是在1599年,即李贄被捕前3年,他卻告訴文淵閣的各位大學士,他正在精研「道藏」和「佛藏」。這還有行動可以作為證明:皇帝經常對京城內外的佛寺捐款施捨,又屢次派出宦官到各處名山巨剎進香求福,而好幾次大赦的詔書中,更充滿了佛家慈悲為本的語氣。所以,要把提倡異端的罪魁禍首加之於李贄,畢竟不能算做理直氣壯。

但是另一方面,李贄之所以罪有應得,則在於張問達的奏疏具有煽動的力量,而他使用的「羅織」方法,也把一些單獨看來不成其為罪狀的過失貫穿一氣,使人覺得頭頭是道。何況把可能的後果作為現實的罪行,也是本朝司法中由來已久的習慣。而全部問題,說到底,還在於它牽涉到了道德的根本。

從各種有關的文字記載來看,李贄在監獄裡沒有受到折磨,照樣能讀書寫字。審訊完畢以後,鎮撫司建議不必判處重刑,只需要押解回籍了事。根據成例,這種處罰實際上就是假釋,犯人應當終身受到地方官的監視。但不知何故,這項建議送達御前,皇帝卻久久不作批示。

一天,李贄要侍者為他剃頭。乘侍者離開的間隙,他用剃刀自刎,但是一時並沒有斷氣。侍者看到他鮮血淋漓,還和李贄作了一次簡單的對話。當時李贄已不能出聲,他用手指在侍者掌心中寫字作了回答:

問:「和尚痛否?」

答:「不痛。」

問:「和尚何自割?」

答:「七十老翁何所求!」

據說,袁中道的記載,在自刎兩天以後,李贄才脫離苦海。然而東廠錦衣衛寫給皇帝的報告,則稱李贄「不食而死」。

從個人的角度來講,李贄的不幸,在於他活的時間太長。如果他在1587年即萬曆十五年,也就是在他剃度為僧的前一年離開人世,四百年以後,很少再會有人知道還有一個姚安知府名叫李贄,一名李載贄,字宏父,號卓吾,別號百泉居士,又被人尊稱為李溫陵者其事其人。在歷史上默默無聞,在自身則可以省卻了多少苦惱。李贄生命中的最後兩天,是在和創傷血污的掙扎中度過的。這也許可以看成是他15年餘生的一個縮影。他掙扎,奮鬥,卻並沒有得到實際的成果。雖然他的《焚書》和《藏書》一印再印,然而作者意在把這些書作為經筵的講章,取士的標準,則無疑是一個永遠的幻夢。

我們再三考慮,則又覺得當日李贄的不幸,又未必不是今天研究者的幸運。他給我們留下了一份詳盡的記錄,使我們有機會充分地了解當時思想界的苦悶。沒有這些著作,我們無法揣測這苦悶的深度。此外,孔孟思想的影響,朱熹和王陽明的是非長短,由於李贄的剖析爭辯而更加明顯;即使是萬曆皇帝、張居正、申時行、海瑞和戚繼光,他們的生活和理想,也因為有李贄的著作,使我們得到從另一個角度觀察的機會。

當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各人行動全憑儒家簡單粗淺而又無法固定的原則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創造性,則其社會發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補助技術之不及。1587年,是為萬曆十五年,丁亥次歲,表面上似乎是四海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宴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於創造或者習於苟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後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業上取得有意義的發展,有的身敗,有的名裂,還有的人則身敗而兼名裂。

因此我們的故事只好在這裡作悲劇性的結束。萬曆丁亥年的年鑑,是為歷史上一部失敗的總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