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六章 戚繼光——孤獨的將領 · 6 線上閱讀

本朝的軍人長期處於文官的壓制之下,即使是一位卓越的高級將領也無法展布其統籌全局的能力。他們的部屬在各自的防區內同時接受知府、知縣等地方官的指揮,而且不讓他們經手供應給養。於是這些武將們唯一所能做到的事就是帶領士兵親身參與戰鬥。雖說得到譚綸的一力支持,因襲的各種成例也不斷給戚繼光增加棘手的問題。即以他的官職來說,在調任之初準備授他為「總理薊州軍務」。以一介武夫而總攬全區部隊的指揮調度之權,當然會大於物議。

北方的邊鎮和南方的軍區情況截然不同,其威脅來自邊外的遊牧民族。每當天時亢旱,蒙古的騎兵部隊就會按照他們的成例犯邊掠奪。他們的軍事特點在於流動性和迅疾猛烈的衝擊力量。在集中來犯的時候,一次可以動員10萬名騎兵,當時俺答曾經把各部落聯成一個大同盟,東西連亘2000里,使官軍束手無策。

薊州為華北九鎮之一,防區為北京東北一帶,按照規定的編制應有士兵8萬人,戰馬22000匹。但是實際上並沒有人能夠確切知道現存的數字。在役的士兵,有的屬於本鎮所屬衛所的「主兵」,也有從其他地方調來的「客兵」。後者的調防雖然帶有永久性,但供應的義務卻仍屬原來的地區。還有一部分從內地衛所調來的士兵,他們的服役期只限於蒙古人犯邊可能性最大的幾個月。實際上他們也很少親身服役,只要繳納一定的銀兩可以僱人替代,而所繳的銀數又和雇代實際所需的餉銀不同。總而言之,全鎮的人員和糧餉從不同的來源和以不同的方法獲得,有的還只在賬本上存在。這樣,不僅他們的數量難以弄清,他們的質量也是一個疑問號。

這種鬆散的組織和軍需上的缺乏統一,看來不全是出於無意識的安排。一個辦事效率極高的將領常常會以自己的意見作為各種問題的總答案,用我們古人的話來說,就是跋扈專擅;而這樣一個將領手握重兵在京畿據守,也常常造成一個朝代的終結。所以戚繼光改進武備的一切努力,都必然遇到重重的阻礙,其中的絕大部分來自文官集團的意志,而這種意志又有歷史傳統的成例作為背景。恩京

但是很幸運,譚綸和戚繼光的意圖受到一位中樞重臣的賞識。此人就是張居正。

張居正在戚繼光北調的前幾個月才出任內閣大學士,之後還要經過一番周折,才成了本朝第一位政治家。然而他在入閣之初就有重整軍備的雄心,薊州是最能吸引他注意力的一個軍區。戚繼光蒞任不久,就發覺他自己只需要專心於軍備而不必參與政治。因為凡是應當安排的事,都已經由總督和大學士安排妥帖;如果事情連他們都無法安排,當然也不必多費唇舌。

以大學士的身分,張居正不僅沒有權力公然頒發指令,甚至不能公開討論制度的改組。他所採用的方式是用私人函件授意親信如此如此地向皇帝提出建議。這些建議送到內閣票擬,他就得以名正言順地代替皇帝作出同意的批覆。他進入文淵閣以後的第一個皇帝是一個昏庸的君主,對國事既不理解也不關心;第二個皇帝則是小孩子和他的學生。環境和才能加在一起,造成了張居正的權威。但是他還是需要小心從事。帝國的官僚政治已經發展到登峰造極,成千成萬的官僚,在維護成憲的名義下保持各方面的平衡,掩蓋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利。要公然宣布改組軍事制度,就等於邀請別人對自己攻擊。因此張居正不得不採取這種迂迴的方式。反正皇帝站在他這一邊,不論別人是否識破真相,只要舉不出違背成憲的理由,則公開的攻訐和私下的流言都可以不在話下。

薊州軍鎮的軍備改革,按照這樣的程序順利地進行。最初,戚繼光建議把北方各鎮10萬名士兵交給他訓練3年,由於計劃過大,在政治上和技術上都有許多不易解決的問題,因而未能實現。但是中樞政府批准了他的另一項建議,即把他在浙江所訓練的一部分士兵調至薊州,最初員額為3000人,以後擴充為2萬人。張居正對戚繼光極度信任,企圖賦予他以這一軍區統籌全局的權力,所以才擬議設立「總理薊州軍務」的官銜,以和其他各軍區的「總兵」相區別。無奈這一官銜在本朝史無前例,各種議論就紛至沓來,乃不得已而作罷。這一計劃不能實現,張居正找出了另一種辦法,即把薊州轄境內的其他高級將領調往別鎮,以免遇事掣肘。這時譚綸又建議該區的文官不得干預軍事訓練,並且主張戚繼光在3年的練兵期內可以不受監察官的批評。後者顯然又為文官們製造了違反成憲的口實,引起猛烈反對。皇帝的硃筆批示接受了兵部和都察院的建議,要求監察官明白練兵的重要,責成他們「和衷共濟」,並把他們對薊州防區的巡視限為每年一次;對譚綸和戚繼光則希望他們「稍寬以文法,乃得自展」。事實上,凡是故意和戚繼光為難的文官,後來都被張居正不動聲色地陸續遷調。

薊州軍開始訓練,就接受了優厚的財政接濟以購買軍馬、製造火器及戰車。這種和其他軍鎮的不平等待遇,惹來了大量的反感。接着又有一連串的矛盾跟着產生,諸如北兵和南兵的磨擦、軍職的繼承者和其他出身者的爭執、因循守舊和銳意革新的衝突。張居正瞭然於這些情況,在他寫給譚、戚兩個人的私人信件里,再三叮嚀他們務必謙恭退讓,不要居功自傲。他警告戚繼光說,「北人積憤於南兵久矣」,他們「多方羅致,務在挫辱之」,所以「務從謙抑,毋自啟侮」。有一次蒙古部隊打算犯邊,就在戰事一觸即發之際,俺答卻放棄了原來的企圖,下令掉頭北撤。這一出人意外的事件,在張居正看來完全是由於譚、戚二人部署有方,才使俺答躊躇不前;然而鄰近的兩鎮卻把功勞據為己有。張居正雖然認為這種冒功邀賞可笑而且可恥,但是他卻通知譚綸,他已經以皇帝的名義承認了這兩鎮的自我吹噓。他也不讓兵部查清事情的真相,以免糾纏爭辯。他要求譚綸在奏摺中不僅不要爭功,反而要把功勞歸於其他二鎮,使他們「嚼舌愧死」。

張居正這種做法,表面上是損已益人,具有大政治家的風度;但是仔細研究,卻仍是有明有陽,無助於矛盾的根本解決。那怕是譚、戚二人表現出無以復加的謙抑,各鎮之間的利害關係也決不能因此冰消瓦解。因之內閣愈想公正平衡,旁人看來則在一明一暗之間有親有疏,褊袒更多。以後反對張居正的人認為薊州練兵是他培植私人的政治資本,也就毫不足怪了。

1577年譚綸病死,從此張居正和戚繼光的關係更為密切。第二年張居正返江陵葬父,他還生怕這短期的離職引起戚繼光的不安,所以特地私下通知戚繼光,接任薊遼總督的將是梁夢龍。信上說:「孤之此行,甚非獲己。……到家事完,即星夜赴閩矣。薊事已托之鳴泉公,渠乃孤之門生,最厚;諒不相負。」梁夢龍字鳴泉,在翰林院與張居正有師生之誼。他在萬曆一朝的事業,也賴張居正的提拔為多。張居正這樣傾腸相告,自然使戚繼光更加感恩戴德。是以首席大學士的江陵之行,戚繼光派出了一整連的鳥銃手作為護衛,張居正選擇了其中6名隨行,作為象徵式的儀仗,同時也表示了首輔和薊州戚帥關係之密切。茲事前後,薊州總兵官的傳騎攜帶各種文件和信件不斷來往於首輔私邸,這更使他們的反對者在日後清算張居正的時候,有所藉口,甚至指斥他們圖謀不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