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六章 戚繼光——孤獨的將領 · 5 線上閱讀

戚繼光的募兵原則是只收農民而不收城市居民。他認為來自市井的人都屬於狡猾無賴之徒。這種觀點,雖然有它的片面性,但揆諸實際,在城市中有固定職業的人是極少自願從軍的。土兵為社會所普遍輕視,其軍餉也相當微薄,城市中的應募者絕大多數只是把兵營當作解決食宿的救濟所,一有機會就想另謀高就。這樣的士兵如何能指望其奮勇殺敵以至效死疆場?所以戚繼光訂立了一條甄別應募者的奇特標準,凡屬臉色白皙、眼神輕靈、動作輕快的人一概擯諸門外。因為這種人幾乎全是來自城市的無業遊民,實屬害群之馬,一旦交鋒,不僅自己會臨陣脫逃,還會唆使周圍的人一起逃跑,以便一旦受到審判時可以嫁禍於這些言辭鈍拙的夥伴。在這個標準下招收來的兵員,都屬於淳樸可靠的青年農民,而「鴛鴦陣」的戰術,也是針對這些士兵的特點而設計的。他曾明確地指出,兩個手持狼筅的士兵不需要特別的技術,膂力過人就足以勝任。而這種狼筅除了掃倒敵人以外,還有隱蔽的作用而可以使士兵壯膽。

戚繼光的求實精神還表現於使革新不與傳統距離過遠,更不大事聲張。他的部隊保留了古老而樸素的農村作風,有時也和衛所內來自軍戶的部隊並肩作戰。他們日常的軍餉,大體和在農村中充當短工的收入相等,但另設重賞以鼓勵士氣,一個敵軍的頭顱,賞額高達白銀30兩。

戚家軍的勝利記錄無出其右。從1559年開始,這支部隊曾屢說攻堅、解圍、迎戰、追擊,而從未在戰鬥中被倭寇擊潰。 除了部隊的素質以外,主帥戚繼光卓越的指揮才能是決定勝利的唯一因素。盜墓筆記小說

戚繼光周密而細緻。在他指揮部隊投入戰鬥以前,他習慣於把各種條件以及可能發生的情況反覆斟酌。一些事情看來細小,卻都在他的多方思量考慮之內,例如士兵在遇到敵人之前以小便為名企圖脫隊,或是情緒緊張而喉干色變。他還為火器規定了一個保險係數,有多少不能着火,又有多少雖能着火而不能給敵人以損害。他認為一個士兵如果在作戰時把平日所學的武藝用上10%,可以在格鬥中取勝;用上20%,可以以一敵五;要是用上50%,就可以縱橫無敵。這種考慮絲毫也不是出於悲觀怯懦,而是戰場上白刃交加的殘酷現實,迫使一位高級將領決不能姑息部下,也決不能姑息自己:在平日,他要求士兵作一絲不苟的訓練,那怕傷筋斷骨也在所不措;在臨戰前,他就要求自己絞盡腦汁,以期準確地判斷形勢。

在臨陣前的兩三天,戚繼光就要求偵察連每隔兩小時報告一次敵情。他使用的地圖用紅黑兩色繪製,一目了然;如果有可能,他還讓人用泥土塑成地形的模型。他的部隊中備有每月每日日出和日沒的時間表,當時雖然還沒有鐘錶,但他用一串740個珠子的捻珠作為代用品,按標準步伐的時間一步移動一珠,作為計算時間的根據。能夠作這樣精密的考慮,就幾乎沒有任何因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戚繼光在1563年被任命為福建總兵,這是武官中的最高職銜。雖然如此,現實環境卻很少允許他去制訂整體的戰略方針。可以說,他的部隊始終只是一個戰術單位。火器既不能起決定性的作用,南方的水田也使騎兵不能往來馳騁,所以無法創造出各兵種協同作戰的複雜戰術。就是在步兵戰術的範圍內,他也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他所常用的戰術是使用精銳突被敵人防禦線中突出的一角。這些地方是敵人防禦的重點,地形有利,極難攻破。但是他的部隊總是以出敵意外的方式迅速接近敵陣,迫使對方在慌亂中倉猝應戰,而使己方從不利轉為有利。獲得這樣的戰果,端賴於平日嚴格訓練下所養成的堅毅精神和適應各種地形的能力。此外,以伏兵制勝敵人也為戚家軍所獨擅勝場,因為士兵的裝備輕便,可以靈活地移動和隱蔽。

在作戰中,總兵戚繼光不惜初期接戰的損失。經驗告訴他,戰鬥無非是擊破敵方的軍事組織。如果以雷霆萬鈞之力。加於對方組織重點之上,則其配轉運活的樞紐既被消滅,其全局必迅速瓦解。而對付倭寇這樣的敵人,只要日本人就擊敗,中國方面的脅從者大多就會放下武器投降。

戚家軍多次取得的勝利使他們威名遠播,這種威名又促使土兵更加鬥志昂揚,他們可以在幾小時之內攻克其他官軍幾個月之內無法解決的倭寇據點,殲滅敵人。

戚繼光作戰的方針,一向主張占有數量的優勢,速戰速決。唯一的例外,則為仙遊之役。當時仙遊被圍已一月,戚家軍馳赴救援,血戰於城外,雙方堅持又逾二旬。至1564年1月倭寇大敗而逃,戚繼光窮追不捨,肅清了他們購根據地。這是一次決定性的戰役,使整個形勢發生了根本變化。日本各島的來犯者,至此才承認在中國的冒險沒有便宜可占,因而逐漸放棄了繼續騷擾的念頭。剩下的海盜絕大多數已屬中國人,他們在浙江福建一帶也難於存身,之後就流竄到廣東境內。用不着多說,本朝的抗倭戰爭業已大功告成,剩下的殘餘海盜當然有待於繼續蕩平,不過這已經屬於中國的內部問題而不是國際間的戰爭了。

在抗倭戰爭中功績最為卓著的戚繼光不是在理想上把事情

做得至善至美的將領,而是最能適應環境以發揮他的天才的將領。他所以獲得成功的要點,在於他清醒的現實感。他看清並適應了當時的政治,而把軍事技術作為必要的輔助,這是在當時的環境裡唯一可以被允許的方案。至於在一個以文人治國的農業國家之內,誰想要極端強調軍事效率,提倡技術的發展,而導致軍人和文官的並駕齊驅,哪怕他能舉出無數動聽的理由,在事實上也是絕對辦不到的。

戚繼光的功成名遂,在16世紀中葉的本朝可以算是特殊的例外。他之能夠一帆風順,固然是由於本身的卓越才能,但是得到一位有力者的支持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素。這位有力者就是譚綸。此人在文官集團中是一個特殊的人物,進士出身,長期在東南濱海地區任職,累遷至福建巡撫。由於職務上的需要和個人的愛好,用兵之道竟然成了這位高級文官的專長。他常常以視察為名,隨同部隊親臨前線,有時會乘別人沒有注意的時候突然出現於隊伍的最前列。據說他有一次還實際參加戰鬥,弄得兩肘沾滿了鮮血。按照當時的規定,一個軍事領導人的軍功標準是部下斬獲敵人首級的數字,而譚綸一生中所獲得的總數則達21500。戚繼光提出的募兵訓練計劃,得到譚綸的熱烈讚賞和實際支持,源源供給戚繼光的部隊以足夠的軍需裝備。戚繼光之得任福建總兵,也主要出於他的推薦。1567年,譚綸升任薊遼保定總督,負有防禦京畿的重任。不久他就提議把戚繼光調到他的轄區中擔任最高將領,當然也不會出於人們的意料之外。

戚繼光於1568年年初履新,在薊州任職達15年之久。之後譚綸雖然因為內調兵部尚書而離開薊遼並又死在尚書任內,但這已是在他和戚繼光合作,把薊州的武備大加整頓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