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四章 活着的祖宗 · 6 線上閱讀

萬曆所巡視的為自己預築的陵墓動士於1584年的夏季。這項巨大的工程微妙地體現了把皇帝不當作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把他當作一種機構的看法。萬曆皇帝缺乏堅強的意志和決心,但並不缺乏清醒和機靈的頭腦,然而他竟欣然接受了這種精神上的活埋。

陵墓內的葬室築有停放梓宮的石床。石床上留出來的位置共有三個,除了皇帝和皇后以外,還有一個位置留給下一代皇帝的生母。萬曆目睹之餘,不禁感慨系之。他所心愛的女人即使不能在生前成為皇后,在死後也應當陪伴在他的身旁。否則,他和世界上唯一能夠心心相印的女人在皇城的寺院裡雙雙祈禱又所為何來呢?朱翊鈞在生之日有妃嬪數十,宮女無數,可是與皇貴妃鄭氏始終形影不離。可見生死同心,是他們的宿願。這樣美好的宿願又是否能成為現實呢?當日皇帝想到這些,這大峪山的工程,就又和立儲一事相始終而不可分割了。

皇帝在世之日預築陵寢,在本朝有洪武、永樂、嘉靖三朝的成例可援。其不同之處,在於定陵竟然預築於萬曆皇帝的青年時代。據申時行後來說,這一建議始創於1583年張四維做首輔的時候,當時皇帝還不足20歲。但這建議一經提出,他立即欣然同意,並親自參與地址的選擇和工程的設計。他當然不是認為自己去死不遠,而是躊躇滿志地感到他已經不折不扣地取得了列祖列宗的地位,足以讓千秋萬歲之後的人們崇敬。同時,他雖然年未二十,但是已為人父,而且御字已經10年,具有足夠的資格承當這一光榮。

這次預築陵寢的工程和別項工程不同,差不多完全沒有廷臣勸諫。惟一的爭執在於風水問題,已如上文所述。最後由於皇帝宸衷獨斷,才平息了這場糾紛。爭論者沒有想到,平日他們以道德的名義解決技術問題,現在卻要用技術的名義去解決道德問題,只是皇帝以秦始皇和驪山為例,不肯過於講究,以致堅持風水的人,不能繼續用這個名目作黨爭的根據。

築陵是本朝大事,有司職責所系,於是組成了一個類似於委員會的機構,成員有尚書三人、司禮監太監和高級軍官數人,總其成的是定國公徐文壁和首輔申時行。軍官之所以參加這個機構,是由於大量的土木工程需要兵士的體力。徐文壁是開國勛臣徐達之後,各種重要的禮儀都少不了由他領銜,而全部的擘劃經營無疑還要由申時行一力承擔。到1587年,申時行已親赴大峪山督工多次,其盡瘁王事的忠忱,當然會被年輕的皇帝所體會並因此增加對於申先生的信任。

定陵的建築經過詳見於當日工部的記錄報告之中,其建築結構則因1956年的發掘而為400年後的人們所了解。整個看來,玄宮的宗教色彩濃厚。其石制椅案綴飾以帝後的標誌如龍鳳,其下緣則為蓮瓣,乃是佛家傳統。其懵懂於下世超生的觀念,實際上是一種希望,一種幻想。內中埋藏的金銀和瓷質的面盆固然予人以現實化的感覺;可是木雕的人俑馬匹卻又只有玩具一樣大小,顯示着築陵的人將「長生不死」的觀感,認作一種心理狀態,只能於半信半疑間得之。

今天,有思想的觀光者,走進這座地下宮殿的玄宮,感觸最深的大約不會是這建築的壯麗豪奢,而是那一個躺在石床中間、面部雖然腐爛而頭髮卻仍然保存完好的骷髏。它如果還有知覺,一定不能瞑目,因為他心愛的女人,這唯一把他當成一個「人」的女人,並沒有能長眠在他的身旁。同時,走近這悲劇性的骸骨,也不能不令人為這整個帝國扼腕。由於成憲的不可更改,一個年輕皇帝沒有能把自己創造能力在政治生活中充分使用,他的個性也無從發揮,反而被半信半疑地引導進這烏有之鄉,充當了活着的祖宗。張居正不讓他習字,申時行不讓他練兵,那麼他貴為天子並且在年輕時取得了祖宗的身份,對事實又有什麼補益?富有詩意的哲學家說,生命不過是一種想象,這種想象可以突破人世間的任何阻隔。這裡的地下玄宮,加上潮濕霉爛的絲織品和膠結的油燈所給人的感覺,卻是無法衝破的凝固和窒息。他朱翊鈞生前有九五之尊,死後被稱為神宗顯皇帝,而幾百年之後他帶給人們最強烈的印象,仍然是命運的殘酷。

至於首輔申時行,他在監督定陵工程的時候究竟產生過多少感想,又產生過多少感慨,在留傳到今天的官方文件上自然是查不到的。我們所能看到的是申時行在參與了破土典禮以後給皇帝的祝辭:「永綏列聖之神靈,預卜萬年之兆域。」我們還能看到的是他在1586年舉行正殿上樑典禮以後給皇帝的祝辭:「爰諏升棟之辰,適應小春之候。先期則風和日暖,臨時則月朗星輝。臣工抃舞以揚休,民庶歡呼而趨事。」,這些辭藻上的對偶和華麗表現了想象中的至美至善,但是皇帝和他的老師彼此也都明白,對這樣的文字不能過於認真。因為其時陵墓工程已延續多年,其耗用的財力已使國庫受到影響,而徵用的軍民人力,也應當使「歡呼而趨事」者感到了難以解脫的痛苦。1587年即萬曆十五年國史上記有這麼一條:「賜壽宮工人湯藥及老弱飢號難以回鄉者路費。」這條通令不可能未經皇帝和總攬工程的首席大學士過目,但是所謂賞賜是否確實發下,發下的數字又是否足敷使用,則無從證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