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四章 活着的祖宗 · 5 線上閱讀

最後,一場甘霖有如千軍萬馬,突然降臨到人間。最初是雨中帶雹,旋即轉為驟雨,稍停以後又是一陣驟雨,雨勢一直延續到第二天。這場雨發生在陽曆6月12日,距離皇帝徒步天壇求雨已將近一月,但是任何人也不敢妄議這不是聖心感動上蒼的結果。皇帝自己也當仁不讓,興高采烈地命令百官感謝上蒼的恩典。首席大學士也為他感到高興,因為在這時候,萬曆皇帝可以在精神上引以為自·慰和自滿的機會已經不是很多了。

申時行理解萬曆的感情,同情他的處境,但是他和其他文臣一樣,仍認定皇帝的職分應當在宮殿之內,除了行禮如儀之外,他不應當置身於其他事情之中,以生輕妄的觀感。比如說萬曆想親自操練兵馬,申時行就會和其他文官合作,竭力阻止。朱翊鈞是否有軍事天才?這一問題沒有歷史家能夠解答,我們所知道的,則是他即使有任何創造的能力,也因為他身着龍袍,貴為天子,而無法施展表現。而在阻止他發揮個性的群臣中,首席大學士申時行的力量雖不顯著,卻極為重要。

文官們阻止萬曆親自操練兵馬,他們自認有歷史上的先例,因為本朝除了開基創業的祖宗以外,御駕親征的事例極少。最近一百年內僅僅有一個正德皇帝做過這樣的事情,而正德的行動,又被公認為離開了傳統的軌道。為人君者,就應該安居垂裳,所以不僅練兵要遭到反對,就是外出旅行也應該在限制之列。今上的祖父嘉靖皇帝一生,僅在1539年一度回到湖廣承天府巡視過他的出生之地,此後的27年中就沒有離開北京一步。父皇隆慶在位5年余,僅僅到京郊謁陵一次,而且為時只有4日。而萬曆在1583年春天到1585年夏天卻已謁陵4次,這毫無疑問是過於頻繁了。

尤其使群臣為之不安的是,謁陵這個莊嚴的典禮竟成了皇帝督視內操的藉口。謁陵的隨從武裝是御林軍。這支軍隊當年經過張居正的同意而在1581年建立,駐在京城東北角,受御馬監太監的節制。近年來,這支部隊的兵員倍增,訓練加緊,每天黎明以前,馬隊在街上的鐵蹄聲每每把居民的好夢驚醒。1584年夏天,一個溽暑蒸人的日子,皇帝親自在皇城內觀看御林軍的射箭比賽,比賽延續到傍晚才宣告結束。好幾個宦官因為受不了酷日的煎炙而暈倒,而皇帝卻依舊神清體健。文官們對皇帝過人的精力毫不欣慰,反而接二連三地送上奏本,指責內操的不當。勸說無效,他們就對申時行施加壓力,希望首輔運用他的影響使這種操練停止。崑崙小說

從法制上講,廷臣所提出的諍諫是否具有成憲的根據則很難概說。本朝從沒有宣布過皇帝不能親率禁軍。永樂皇帝所用過的長矛一直供奉在午門樓上,就是皇帝帶兵的實證。正德皇帝的行動雖然大幹物議,然而他始終沒有向輿論低頭。而且以前皇帝的御林軍都屬於宦官管轄,就此一點,今上的措施也就無法直接批判。因此,文官們只能舉出一些道德上的理由,例如兵凶戰危,皇上舞劍弄槍有損承平氣象等等,其所用辭語顯然不能中肯。

然而文官們的意見又豈能完全忽視?他們是本朝政府的支柱。全部文臣既以倫理哲學作為基礎推行了現今的統治方式,當然討厭皇帝親率禁軍,造成文武均衡甚至武高於文的局面。只因為他們又個個都是忠臣,不便站在對等的地位去和皇帝談判,更不能借勢要挾。然則這些不便不能之處卻沒有使他們放棄初衷,即作諍諫時,他們胸中有數,意志堅決,目的不達,決不甘休。

老成練達的申時行善於洞察事情的陰和陽。他知道,道德不過是藉口,問題的癥結是廷臣的安全感。真相既明,他就採取最有效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他不事張揚,悄悄地和宦官們談判。他後來寫下的文章,闡述了此中奧妙。申閣老此時質問御馬監的諸宦官:幾千個官兵帶着武器在皇帝身旁,誰能保證他們中間沒有人參與做壞事的陰謀?萬一有變,其他警衛人員救護不及,誰負得起這樣重大的責任?諸位身為將領,又豈能置身事外?首輔還可能在此時提出江彬的先例,用本朝的歷史,引證凡是和文官集團公開作對的人,沒有一個能得到善終。即使是皇帝最親信的人,遲早也會被大眾清算。這一番危言聳聽的遊說取得了預期的效果,用申時行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諸璫竦然」。

帶兵的宦官既已為申時行的言辭所震懾,他們不再願意參與內操,轉而勸說皇帝放棄親率禁軍。這種釜底抽薪的辦法,為效極顯;而且皇帝不是一個沒有理智的人,他知道如果堅執己意,他和臣下的衝突勢必與他叔祖正德一朝的情況相類似。他既不願意走此極端,遲早就得讓步,所以從這時起他就對禁軍逐漸不加過問。1585年之後,御馬監勇士相次為人遺忘,禁軍這一組織也就逐漸於無形中瓦解。

申時行以辦理外交的方式來主持內政,御林軍事件的順利結束,更證明了這種方式確實卓有成效。他欣賞自己「從中調劑,就事匡維」這一處世和執政的原則,對待皇帝的辦法則是「顯諫者不若潛移為妙」。因為這種辦法既對皇帝的權威無損,而臣下的目的又可以達到,這比之於臣下在奏章上奚落昏庸的皇帝,而皇帝用荊條痛打犯上的群臣總要高明得多。申時行所始料未及的,就是萬曆皇帝比他申先生又更高一手,他看透了這種鬥爭的真情實相,知道自己生氣都屬無效,莫若用「無為」的辦法,對付所有的糾纏,因之他的消極也越來越徹底了。

自從1585年以後,萬曆除了僅僅於1588年對自己的定陵再度視察過一次以外,30多年,他沒有走出過紫禁城一步,創造了自古至今的最高紀錄。

皇帝離開京城不到百十里竟然會成為一個嚴重問題,也是當日國家組織的特別現象。萬曆於1583年至1585年之間的四次謁陵,其真正的目的是在尋覓及視察他自己的葬身之地。然則既要經過祖墓的附近,謁祭即不可免。既為謁陵,種種儀式自然應當周到齊備。因之每次出發以前,禮部必須斟酌成例,擬訂各種詳情細節,有的陵墓由皇帝親自祭謁,有的則由駙馬等人代為行禮。御駕每次出動,京城立刻戒嚴,每一座城門都由一位高級文臣和武將共同把守。皇弟潞王當時尚未成年,他的任務是把鋪蓋搬到德勝門的城樓上居住,密切監視御駕必經之路。這支謁陵隊伍聲勢十分浩蕩顯赫,其中有陪同皇帝的兩位皇太后和皇后皇妃,加上隨從的宦官宮女、文官武將、大漢將軍、御馬監勇士、京軍等等,人數多達幾千。到了郊外,皇帝及其家屬住在佛寺里,對其他隨從人員則臨時搭蓋帳篷以供休息住宿,這一切要先期準備周詳,不能少有差錯。

在這幾十里的道途上,一些地方官、耆老以及學校的教官被引導在御前行禮。皇帝對他們慰勉有加,並宣布他所經過的地區免稅一年,以酬答當地居民對他這一行所作的供奉。

這樣的隊伍和排場,兩年半之內要組織四次,廷臣就感到是過於頻繁了。於是,使皇帝掃興的事情就紛至沓來。北方邊鎮馳報蒙古部落頗有蠢動的徵象,叩請御駕謹慎小心;禮部的官員據此堅請皇帝縮短出行的時日。有一次,皇帝的侍衛旁邊發生逸馬狂奔的非常事件,又有一次有若干文官誤入禁地,這些都由御史據實奏報御前,以期引起應有的警惕。經過這些周折,本來應該是很愉快的小事遊憩已全無樂趣之可言。1589年萬曆曾經表示還想出巡一次,監察官聽到以後立刻上書諍諫。他們說,皇上已經感到自己火氣過旺,必須放棄早朝以事休養,那麼就更不應該出城遊玩而使火氣增加。皇帝讀完這些奏章,從此就沒有再提出巡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