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四章 活着的祖宗 · 2 線上閱讀

在文淵閣的八年半中間,北方邊防沒有發生重大事件,也是申時行引以自豪的政績。其實當時危機並未消失,只是依靠他處理得當,才未釀成大變。

1590年,本朝的一員副總兵李聯芳在甘肅、青海交界的地方陷於蒙古軍隊的埋伏,力戰身亡。北京的文官大部分主張應當興兵討伐。這時候萬曆皇帝已很少在公開的場合之下露面,由於這一重大事件,他破例舉行早朝,朝罷以後繼續和各位大學士討論對付的辦法。萬曆同意多數廷臣的意見,認為應當採取強硬態度,然而申時行則持有不同見解。

申時行的看法是這樣的:50年前,北方蒙古各部落在俺答的號召下組織成一個同盟,勢力所及,東西連亘兩千里,與本朝軍隊屢屢作戰,殺傷軍民不計其數。到了1570-1571年冬天,俺答改變宗旨,願意約束各部不再犯邊,而以賞賜給他的津貼和互市的權利作為交換條件。廷臣討論之後鑑於和平的局面對本朝有利,所以接受了他的提議,還封俺答為順義王,其他部落首領也分別給予不同的名義。

俺答對這修好的條約忠實履行不渝。他去世以後,兒子黃吉台尚能維持現狀,到了孫子扯力克,就已經沒有約束各部落的能力,全蒙同盟名存實亡。在甘肅、青海間活動的卜失兔和火落赤兩部,尤其不受節制,經常向西南方向騷擾。一旦被質問他們就聲稱是「搶番」,即搶劫這一帶的回、藏諸部,而並非侵犯天朝。這種做法使他們既保持了賞賜和互市的利益,又保持了行動的自由。絕世唐門小說

1590年,本朝的一個被稱為「方大醉」的下級軍官,聽到軍士報稱蒙古騎兵侵掠邊境,他就單人獨馬衝到出事的地方。蒙古人準備答話,此人乃一介武夫,一言不發,舉刀就砍。蒙古人在退走時拔箭射中了這位莽漢,致使他第二天創發身死。於是軍中群情激憤,堅決要為他報仇。洮泯副總兵李聯芳追逐敵軍,遇伏陣亡。報告送到北京,議論就哄然而起,大都主張停止互市,出兵作戰。順義王扯力克也作了戰爭的準備,渡過黃河,即將陷洮河,入臨鞏。情勢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然而在申時行看來,情況並非沒有緩和的可能。他不能相信扯力克已經下定了全面戰爭的決心,因為他的同盟並不團結,並不是每個部落都願意放棄互市的利益而與本朝作戰。如果和平的希望沒有斷絕就決心接受全面戰爭,這不能說是明智的辦法。邊境上發生這樣的事件,確實暴露了本朝的弱點,增加了蒙古人的野心。但補救的辦法不在於發動戰爭而在於鞏固內部的力量。如果邊防軍的空額都已補足,各邊鎮的倉庫充實,以遊牧民族耳目之靈通,他們是斷乎不敢輕易挑釁的。如果邊防的情況依然故我而本朝與蒙古人貿然交兵,縱使在局部地區取得勝利,這聯綿幾千里的邊防線,終歸是要被對方衝破的。說到底,即使本朝的軍隊獲捷一百次,也不能宣布占領了大沙漠;而對方取得一次決定性的勝利,則可以使本朝徹底垮台。

這一次處理邊境危機的經過,更清楚地闡釋了我們帝國的特質,從此中看出:軍事機構受文官控制不是沒有理由的。邊防需要作出全面計劃和長久打算,動員的程度則既不可過低也不可過高。一般說來,全國的情況有千差萬別,不容許中樞凡事過問。因之皇帝的領導多少帶有抽象性,應當集中全力鼓舞臣工,而不必在每時每事上加以處處干預。然則在緊要關頭,皇帝左右全局決定和戰的領導力量,卻又千萬不能等閒視之。就在這燥熱的1590年夏天,申時行因為有了萬曆皇帝的支持,終於避免了一場以國運為賭注的戰爭。這使他更進一步地體會到了本朝傳統的優越性:讓年輕的太子受傅於翰林學士,實在是高瞻遠矚。日後太子登極,翰林學士也被擢升,初為內閣中的副手,再遇機緣遂成首輔,這不僅保持了中樞人事的連續性,而且憑着老師和學生的親切關係,可以使許多棘手的事情輕易而圓滿地得到解決。

首輔和萬曆在1590年陽曆8月25日的談話,是記錄中的最後一次。表面上看來,師生君臣間的討論似乎散漫無重點,而實際上申時行以極為謙卑的語調,達到了當面稟奏的目的。磋商的結果,所有的總督巡撫都供職如故,沒有人因為這次邊境出事而被撤職或受到其他處罰,這表明皇帝對邊區各地方官的信任並未動搖;同時與俺答所訂立的和平條約至此已20年仍然有效,不因局部衝突而廢止。首輔又提出,所有官軍的防禦不可鬆懈,並應對卜失兔和火落赤兩部特別戒備。再之則建議派遣一個重要的文臣去各邊區協調全部戰略處置。這次在御前的談話既經送交午門傳抄公布,則中樞的決心已定,不容置喙。因之磨拳擦掌的主戰派乃不得不稍事收斂。(詳附錄一)

4天之後,原來掌管京軍訓練、帶有兵部尚書銜的鄭雒被派為北方各鎮的經略。這時甘肅、青海邊境的形勢已經穩定,本朝的軍隊沒有發動攻擊,蒙古鐵馬大舉內犯的可能性也沒有成為現實。1591年初,鄭雒乘卜失兔企圖與火落赤會合的時候,突然襲擊其側翼,截獲了大批牛羊和其他給養,同時又按照申時行「清野」的指示,讓青海的很多回藏部落他移,並把蒙古人所建造的喇嘛廟和最近運來的木材付之一炬。很多草地也以「燒荒」的方式加以破壞。扯力克看到繼續往西南移動沒有前途,也就率領主力返回黃河東北。此後蒙古人還將與本朝的將士在各處作小規模的交鋒,但是,合併長城以外各部並征服回藏以構成一個遊牧民族大集團的計劃,就只能永遠放棄了。

首輔申時行的執政紀錄相當複雜。他對邊境問題的處理是否全部合適,即令時至今日,也不是易於判斷的。但是有一件事情總應該提到,就在這1587年即萬曆十五年,遼東巡撫注意到一個建州酋長正在逐漸開拓疆土,吞併附近的部落。他覺察到養虎將要貽患,就派兵征討,但是師出不利。他認為失敗的原因,在其部下開原道參政不照命令行事,而堅持其個人改剿為撫的主張。巡撫參劾這參政的奏摺一到北京,被參者反而取得到了京中監察官的同情,他們又出來參劾這位主剿的巡撫。申時行認為這完全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引起內外文官的不睦;所以他又以和事佬的身份出面調停,建議皇帝視雙方的互相參劾業已彼此對消,也不再作是非可否的追究。於是這位酋長今後得以為所欲為,而且還能夠繼續利用本朝內外官員的不和來發展他自己的千秋大業,此是後話,也不在本書敘述範圍之內。這位酋長並非別人,據當日記錄稱,他名叫努爾哈赤。若干年之後,他的廟號則為清太祖。

很多歷史學家沒有提到申時行和扯力克之間的這段糾葛,更想不到他和下一個王朝的創業人還有過這一段因緣。在歷史學家看來,申時行一生做官執政的最大功罪都應以萬曆年間的立儲問題為始終。

多數文官對申時行深感不滿。最初萬曆皇帝起下了廢長立幼的念頭,就已經是不德不義了。申時行身居首輔,他自應以去職力爭,不得已就應當以生死力爭。他是第一個可以在御前說話的人。如果採取了這樣堅決的態度,即使因此而去職甚至犧牲,他的繼任者也會不得不仿效他的做法,加上廷臣的輿論又是如此一致,皇帝就會被迫接受公議,以後的僵局也就不會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