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三章 世間已無張居正 · 7 線上閱讀

發生了這些糾葛,南巡的籌備工作拖延了好幾個月,到秋間才得以成行。這次旅行與巡視北方不同,並無軍事上的意義而專為遊樂。江南的秀麗風光使正德樂而忘返。然而樂極生悲,在一次捕魚活動中,皇帝所自駕的輕舟傾覆,雖然獲救,但已使聖躬不豫。1520年年底他回到北京,1521年年初就在豹房病死。由於他沒有子嗣,於是群臣和皇太后商議,決定迎接今上萬曆的祖父入繼大統,是為嘉靖皇帝。

正德毫不費力地作弄了他的臣僚,顯出了他比臣僚確乎要高出一手。其原因,表面看來在於皇帝具有傳統賦予的權威,他想要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其實,事情並不如此簡單。 http://www.luoxia.com/daomu/ 盜墓筆記小說

百官之所以絕對服從皇帝,即使不說是有條件的,但也決不是無目的的。君主專制本來與文官制度相輔相成,在這龐大的組織中,下層的官員把無數不能盡合事實的書面報告逐級遞送到中樞,以其數量之多和情況之複雜而要期望中樞事事處置得宜,自然是不可能的。端坐在寶座上的皇帝,他的力量帶有宗教色彩,其神秘之處,就在於可以使不合理的處置合理化。換言之,皇帝的處置縱然不能事事合理,但只要百官都能俯首虛心地接受,則不合理也就成為合理。正德皇帝不去培養這種神秘力量,反而偏要去表現自己的將才帥略,豈不是破壞了臣僚們對他絕對服從的大前提?

正德自稱威武大將軍,企圖把皇帝和作為一個富於活力的年輕人的自己分為兩事。不消說,他的臣下是不能接受這些看法的。以本朝幅員之大,人口之多,僅僅為了打敗伯顏猛可,動員部隊的力量就可能達到這個目的。問題在於,要不是威武大將軍朱壽就是正德皇帝,他怎麼能出入幾個邊鎮,指揮所有的軍隊而且有足夠的給養補充?反過來說,要是被任命為前敵指揮的將領都能有這樣的行動自由,即使戰勝外敵,我們的內政豈不大受影響?

事實上,我們的機構設計就不允許高級將領具有這樣的自由。各邊鎮的總兵官一定要受該地區文官的監督,在指定的地區活動。如果不是這樣,唐朝的藩鎮可能重新出現,成為重大的禍患。而如上面所一再說明的,本朝的立國以倫理道德為根本,以文官集團為支柱,一切行政技術完全在平衡的狀態里維持現狀而產生。且不用說旁的武官,即使皇帝親統大軍,以動態作前提,遲早也會使國家的人事、行政、稅收、補給各項制度發生問題。

正德的一生,一意孤行到這種程度,也有其特殊的原因。他的一生幾乎談不上家庭關係。他的母親給他的影響微乎其微,宮中的妃嬪也沒有一個人對他具有籠絡的力量。在他登極的時候,三個大學士都以文章道德著稱而缺乏解決實際政治問題的能力。一個天生喜歡活動的年輕人,看到一方面是他的朝廷逐日在按部就班、調和折衷的原則下辦事,另一方面則是那麼富有刺激性的鼙鼓旌旗、金戈鐵馬,他自然會不加思索地選擇了後者。正德要求實現個性的發展,而帝國的制度則注意於個性的收縮。不論是出於自尊心還是虛榮心,正德利用他皇帝的地位和傳統對抗。協助他在對抗中取得上風的,是過去引誘他注意體育、軍事的宦官和軍官,他們掌握了京城的軍隊和特務,大量排斥反對他們的文官。他們鼓勵皇帝任性放縱,他們自己也因而得以有所作為。

正德的所作所為並沒有使以後的皇帝受益。相反的,他使以後的皇帝得到了更多的拘束。他的寵用佞臣,私出宮廷、自任將領,其來勢之迅猛竟使想要反對的文官措手不及。文官們雖然認為他有失人君的尊嚴,但都無可奈何。天子就是天子,這種神秘的力量出諸天賦。但是說到底,他們的絕對服從也不是完全盲目和沒有限度的。正德一朝,前後有兩個親王造反,其號召天下的理由,則是皇帝無道,違背了祖宗的成憲。用現代的術語來說,就是破壞了憲法。這兩次造反都沒有成功,其原因一方面是軍事準備不夠充分,另一方面是他們對正德業已眾叛親離的估計超過了當時的現實。然則他們作出這樣的估計,不惜把身家性命押上而作孤注一擲的賭博,一次失敗之後又有第二次,這也未嘗不可說明正德的違背成憲已經使他的皇帝資格發生動搖。要不是他在不到30歲的時候就結束了生命,而是更加長期地繼續他的所作所為,其後果究竟會怎麼樣,也確實未可逆料。

他去世以後被諡為「武宗」。從傳統的意義上講,這是一個明褒實貶的溢號。這時候他的親信江彬仍然掌管京城的軍隊。文官們以召集開會的名義騙他進宮,一舉而將他拿獲。他的下場是凌遲處死,家屬被沒收為奴婢。宣布的罪狀,除了引誘大行皇帝做壞事而外,還有勒索私人財產、姦污處女和寡婦等等,無疑是惡貫滿盈。

當今上萬曆皇帝在1572年登極,他那位富有情趣的叔祖已經去世51年了。雖然如此,正德的一生所為仍然沒有被人忘記。如果說過去由於文官們沒有防備而讓正德任意妄為,那麼這一教訓正好成了歷史的殷鑑。他們決心不再讓朝廷的大權放在一個年輕人手裡,聽憑他任意使用,而是要設法把皇帝引進他們所崇奉的規範里。文官們讓他從小接受翰林的教育,注意他的家庭生活和私人活動,尤其防止他接受武官和宦官的不良影響。在後來鬧得滿城風雨的立儲問題,其實也是把他納入規範的一種節目,其目的在於使他懂得皇位的繼承乃是國本,必須取得眾人的公認而不能憑一己的好惡作出不合傳統的決定。

萬曆皇帝缺乏他叔祖的勇氣、積極性和尋找快樂的情趣。他從小開始就沒有一天體會到自由的意義,也不是憑藉自己的能力而獲得臣下的尊敬,所以就難怪乎他不能向臣下提出明確的主張了。他讀過有關他叔祖的記錄,深知文臣集團只要意見一致,就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既然缺乏堅強的毅力,這個孤立無援的皇帝只好一再向臣下屈服。然而他又不是一個胸襟開闊足以容物、並以恕道待人的皇帝,他的自尊心受到損傷,他就設法報復。報復的目的不是在於恢復皇帝的權威而純系發泄。發泄的對象也不一定是冒犯他的人,而是無辜的第三者。積多年之經驗,他發現了最有效的武器乃是消極抵抗,即老子所謂「無為」。

這樣一來,皇帝找不到更合適的事情可以消磨時光,只好看宦官擲銀為戲。他的消極怠工使帝國陷於深淵。現在危機已如此之嚴重,不論皇位的繼承問題如何解決,文官集團失去的平衡已經難於恢復。

只有少數最接近皇帝的人,包括首輔申時行,才了解到不同的環境可以為萬曆的性格和行為帶來多大的差別。他從小早熟,在皇太后和張居正的教育之下,他的生活已經有了一定的目的。當初他對於臣僚的腐化感到憂慮,自己草擬手詔,禁止官員之間互相饋贈禮物。他對於各種典禮也頗為注重,早朝的官員缺席過多,他會提出質問;掌禮官的動作有欠嫻雅,他會表示不快。其後他的懶名一著,臣僚們就誰也記不起他當初的勵精圖治:命令大學士把各朝實錄抄送給他閱覽,經常和內閣學士討論歷史上治亂興亡之跡,甚至在炎熱的夏天親臨觀看官兵的射箭比賽而使陪同他的宦官有好幾個人因為溽暑而暈倒。但目前既已如此,過去的一切就統統不在話下了。

他身上的巨大變化發生在什麼時候,沒有人可以做出確切的答覆。但是追溯皇位繼承問題的發生,以及一連串使皇帝感到大為不快的問題的出現,那麼1587年丁亥,亦即萬曆十五年,可以作為一條界線。現在要回到本書一開頭所說的,這一年表面上並無重大的動盪,但是對本朝的歷史卻有它特別重要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