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二章 首輔申時行 · 3 線上閱讀

翰林學士在執行職務期間,既已接受道德倫理的薰陶,而有條件精研各種檔案,則為增進技術能力的捷徑。在1578年被任為大學士之前,申時行參與修撰嘉靖和隆慶兩朝實錄和《大明會典》。這種編撰工作,必須要把歷年所有因革的文件逐月逐日地排比整理並加檢討,正是訓練培養內閣大學士的最好方法。現在的首輔申時行,被同僚一致譽為「老成」。這種概念與實際年齡無關。他52歲,比次輔許國小8歲,也比三輔王錫爵小一歲。他的老成來自長期處理各種人事經驗;這種經驗,使他深知我們這個帝國有一個特點:一項政策能否付諸實施,實施後或成或敗,全靠看它與所有文官的共同習慣是否相安無擾,否則理論上的完美,仍不過是空中樓閣。這一帝國既無崇尚武功的趨向,也沒有改造社會、提高生活程度的宏願,它的宗旨,只是在於使大批人民不為饑荒所窘迫,即在「四書」所謂「黎民不飢不寒」的低標準下以維持長治久安。這種宗旨如何推行?直接與農民合作是不可能的,他們是被統治者,不讀書,不明理,缺乏共同的語言。和各地紳士合作,也不會收到很大的效果,因為他們的分布地區過廣,局部利害不同,即使用文字為聯繫的工具,其接觸也極為有限。剩下唯一可行的就是與全體文官的合作,如果沒有取得他們的同意,辦任何事情都將此路不通。例如就在這1587年,山東省的三千農民,由於饑荒鋌而走險,叢聚為盜;各地白蓮教的信徒也大有增加。局勢令人驚駭。但僅是驚駭於事無補,解決問題的關鍵仍在於全體文官的互相合作,互相信賴,以致於精誠團結,眾志成城。如果不是這樣,則全國1100多個縣,其中萬別千差,又何能由朝廷訓令,使得1100多個縣令個個做事符合機宜?所以說來說去,施政的要訣,仍不外以抽象的方針為主,以道德為一切事業的根基。朝廷最大的任務是促進文官之間的互相信賴與和諧。此亦即鼓舞士氣,發揮精神上的力量。誅仙小說

在首輔申時行看來,縱使國步艱難,政府的辦事能否收效,仍可以常識判斷。如果各部院寺的文官幾個月都見不到皇帝一面,他們就很難維持信心,認為皇帝陛下對各種事情仍能充分掌握。此念一開,他們即會懷疑他對是非善惡可能已經置之度外。信念既失,疑竇即生,他們就很難再盡忠竭力。這也就是「四書」劈頭所述的「誠意」至此已經不能維持。這種情況,就是所謂「上下否鬲,中外睽攜」,如果繼續下去,鋌而走險的農民決不會止於三千,白蓮教徒也一定會越來越多了。

要影響全體文官,申時行必須首先提供自己的誠意。他寧可被目為大和事佬,甚至被批評為犧牲原則的政客,但他堅持他調濟折衷的原則。他確實看透了國家為解決問題而設立文官,但國家的最大問題也就是文官。而奇怪的是,以張居正的精明練達,竟忽視了這樣基本而簡單的事實。

在本朝歷史上除草創時期的洪武永樂兩朝外,文官凌駕於武官之上,已成為絕對趨勢。多數的武官不通文墨,缺乏政治意識,他們屬於純技術人員。即使是高級武官,在決定政策時,也缺乏表示意見的能力,偶或有所陳獻,也絕不會受到文官的重視。

在申時行充當首輔的年代,全國文官的總數約為20000人,其中京官約占1/10。當他們朝會集合時,就出現一片令人眼目昏眩的現象。他們的朝服為薴絲羅絹所制,四品以上為紅色,五品以下為藍色。朝冠系紗制,側帶兩翅;朝靴黑色,靴底邊上徐以白色的膠漆。腰帶並不緊束而是輕鬆地懸在腰間,上鑲玉、犀角以及金銀等方塊,所以在陽光之下閃爍不已。

官員們的品級由「文官花樣」表示。此亦即西方人所稱Mandarin Square。文官的花樣總是繡着兩隻鳥,鳥的品格和姿態則因級別的高低而異。如一品官的花樣為仙鶴翱翔於雲中;三品官的為孔雀,一隻着地,一隻沖天;至九品官則為鷓鴣二隻,彼此都在草叢中覓食。武官的袍服形色和文官相似,但品級不用鳥而用猛獸來表示,依次為獅子、虎豹、熊羆等等。監察官員亦稱「風憲官」,雖然也是文官,但是花樣卻不標品級而誘以「獬豸」。這是傳說中的一種猛獸,能辨善惡。它對好人完全無害,但當壞人接近,它就一躍而前將其撕為碎塊。還有極少數的文武官員,包括宦官在內,可以由皇帝特賜繡有蟒、飛魚、鬥牛等形象的袍服,其尊貴又在其他花樣之上,這是一種特殊的榮譽。申時行於1585年即由萬曆賜予蟒袍。

文官絕大多數由科舉出身。最低級的考試合格者稱為生員。生員應三年一度的鄉試,合格者稱為舉人;舉人參加在北京的會試殿試,合格者稱為進士。舉人得授九品官職;進士得授七品官職。此處尚有監生、貢生等名稱,也都可以經過一定的途徑得到官職。總之,科舉制度以各種考試的辦法選拔人才,考來考去,全國的讀書人被網羅而應試的總數當在百萬以上,其中文理通達的即可由此而登仕途。

科舉制度的重要性又在社會風氣中得到反映。一個讀書人如果不入仕途,則極少有機會表現他的特長,發揮他的創造能力;也極少有機會帶給一家、一族以榮譽。所以一個人的進學中舉,表面上似乎只是個人的聰明和努力的結果,實則父祖的節衣縮食,寡母的自我犧牲,賢妻的茹苦含辛,經常是這些成功的背景。無數的祭文和墓碑,可為例證。這些文章多有出自兒子或丈夫的手筆,其中歌頌母親或妻子給他們的贊助扶持,文句悱惻動人,情節也真實可信。皇帝賜給臣下的誥命,也針對這種感情上的需要,恩賜榮典,大多包括妻子以及祖宗三代。此外還有規定:本人可以辭去誥命而轉封他們的妻子和祖宗三代。即使獲得誥命的先輩早離人世,也無礙於授予。舊的墓碑可以取去,而代之以鐫刻着新的榮譽的墓碑;畫師可以根據生者的口述畫出死者的遺容,畫上的袍服,像主可能一生未曾經眼。這樣對祖先表揚,也是對子孫的策勵。這些借命又可以傳之百世,作為後人楷模。所以辭去自身的恩命而轉封於先輩,實為一舉兩得。首輔申時行深深了解其內情,他在不久之前就替二輔許國代呈,辭去他本人應得的升遷,而以相等的榮譽表揚他的亡妻及父母。

基於這些社會背景,文官們自應形成一個具有共同思想的集團。京官為文官中的優秀分子,自然更不必說。他們無例外地從小熟讀「四書」。宋代大儒朱熹的注釋,既為官方確定,奉為正宗,則他們也早全盤接受,因之對一切事物的看法,也更為一致。他們都知道施政出於仁民愛物之心,亦即同情和憐恤之心。一個有教養的人知道他自己有生活上的需要,又對家人父子具有感情,推己及人,就不能不想到其他人也有這些需要和感情,那麼他也不得不盡力使其他人能獲得他們的需要和發揮他們的情感了。

天下的大道理都可以用常情來度量。即便是最為嚴格的教條,也承認因情理而發生的例外。譬如說一個人對自己的嫂嫂應當敬愛而又經常保持距離,但是當嫂嫂掉進水裡,那就不是再保持距離的時候,而一定要用手拉她。這種原則和例外,亦即古人所說經和權。這些關係,文官們也無疑地了如指掌。

因為他們都是讀書明理之人,他們也具有無背於聖賢之道的幽默感。這種愛好幽默的情趣,尤其在他們談論揶揄鴻臚寺禮官時表現無遺。他們所謂「元哭王唱,姜辣李苦」,對於這幾位贊禮官古怪的聲調作了很準確的描寫。雖然有行禮時候,他們個個一本正經,散班之後卻總是有很多令人捧腹的故事在他們中間流傳,譬如說禮官自己忘了轉彎,唱轉而不轉,武臣不等贊禮官唱跪而先行下跪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