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四章 回到南門 · 3 線上閱讀

我無法知道當時更多的情形,那個得意忘形的女人遭受王立強突然一擊後,她的瘋狂是可想而知的。她張開手指向王立強撲過去時,卻被一把椅子絆倒在地。她的憤怒立刻轉變成了委屈,她號啕大哭了。政委讓人快些把王立強帶走,留下幾個人去勸說這個坐在地上不願起來的女人,自己則回去睡覺了。

王立強在一間漆黑的屋子裡坐到了後半夜,然後站起來對一個看管他的戰士說,他要去辦公室拿點東西。因為瞌睡而迷迷糊糊的戰士,看着他的上級有些為難。王立強說聲馬上就會回來,就徑自出門了。那個戰士沒有尾隨,而是站在門旁,看着王立強在月光下走向辦公樓,他高大的身影融入了辦公樓巨大的陰影之中。

事實上王立強沒有去辦公室,而是打開了由他負責的武器室,拿了兩顆手榴彈後走下了樓梯。他貼着房屋,在陰影里無聲地走到家屬樓前,然後沿着樓梯走上了二樓,在西面的一扇窗戶前站住腳。他多次來過這間屋子,知道那個女人睡在什麼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線,一使勁砸破玻璃後,就將手榴彈扔了進去,自己趕緊跑到樓梯口。手榴彈這時候爆炸了,一聲巨響將這幢陳舊的樓房震得搖搖晃晃,灰塵紛紛揚揚地飄落到跑出去的王立強身上。他一直跑到圍牆下面,蹲在圍牆的黑影里。

那時候武裝部里仿佛出現戰爭似的亂成一團,他聽到第二次被吵醒的政委正破口大罵那位失職的戰士,還有人在喊叫擔架的聲音。這紛亂的情景在王立強模糊不清的眼中,猶如一團翻滾而來的蝗蟲。後來他看到那幢樓里抬出了三副擔架,他聽到那邊有人在說:

「還活着,還活着……」

他心裡隨即一怔。當擔架被抬上汽車駛出去以後,他立刻攀上圍牆翻越了出去,他知道自己應該往醫院跑去。

這天凌晨的時候,鎮上那家醫院出現了一個拿着手榴彈、滿臉殺氣騰騰的男人。王立強走入住院部時,值班的外科醫生是個大鬍子北方人,他一看到王立強就明白和剛才送來的三個人有關,他嚇得在走廊里亂竄,同時哇哇大叫:

「武裝部殺人啦。」

大鬍子外科醫生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大約半小時以後他才稍稍鎮靜下來,那時他和一個渾身哆嗦的護士站在一起,看着王立強手提手榴彈正挨個房間搜查過來。外科醫生突發勇敢,他向護士建議兩人一起從後面撲上去抱住他。這倒是提醒了那個護士,眼看着王立強越走越近,護士驚恐地哀求外科醫生:

「你快去抱住他吧。」

外科醫生想一想後說:

「還是先去報告領導吧。」

說着他打開窗戶跳出去,逃之夭夭了。

王立強一個一個房間搜查過去,周圍恐懼的喊叫吵得他心煩意亂。他來到護士值班室,剛打開門,一股力量把門堵上了,他左手的手腕遭受門的猛力一擊,然後被夾在了那裡,疼得他直皺眉,他用身體使勁將門撞開,裡面四個護士對着他又哭又喊,沒有他要找的那個女人。他就安慰她們,他不會殺她們的。可她們只知道哭喊,根本就不理會他在說些什麼。王立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退了出來。接着他走入手術室,手術室里的醫生護士早就逃跑了。他看到了兩張手術台上躺着兩個男孩,認出了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他們血肉模糊,已經死去了。他非常不安地看着這兩個男孩,沒想到最後死去的竟是他們。他從手術室里退了出去,兩個男孩的死,使他無意再去尋找那個女人了。他緩慢地走出醫院,在門口站了一會,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到該回家了,隨即他對自己說:

「算了。」

不一會,他發現自己已被包圍了,他就將身體靠在一根木頭電線杆上,他聽到政委向他喊叫:

「王立強,放下武器,要麼你就死路一條。」

王立強對他說:

「政委,等老林回來了,請轉告他,我對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殺他兒子的。」

政委可顧不上這些,他仍然喊:

「快放下武器,要不你就死路一條啦。」

王立強苦澀地回答:

「政委,我已經死路一條了。」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親那樣疼愛過我、打罵過我的王立強,在他臨死的時刻,突然感到剛才受傷的手腕疼痛難忍,他就從口袋裡拿出了手帕,細心地包紮起來,包紮完後他才發現這沒有什麼意義,他自言自語道:

「我包它幹嗎?」

他對着自己的手腕苦笑了一下,然後拉響了手榴彈。他身後的木頭電線杆也被炸斷了,燈光明亮的醫院,頓時一片黑暗。

王立強一心想炸死的那個女人,實際上只是被炸破一些皮肉。王立強自殺的當天下午,她就出院了,這個驚魂未定的女人出院時哭哭啼啼。沒過多久,她就恢復了昔日自得的神態,半年以後當她再度從醫院走出來時簡直有些趾高氣揚。婦產科醫生的檢查,證明她又懷孕了,而且是一胎雙胞。那幾天裡她逢人就說:

「炸死了兩個,我再生兩個。」

王立強死後,因此而起的災難就落到了李秀英的頭上。這個虛弱不堪的女人,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時,顯得若無其事。當王立強生前的一位同事,代表武裝部來告訴李秀英時,李秀英成功地挺住了這最早來到的打擊。她一點也不驚慌失措,她一言不髮長時間地看着來人,倒把對方看得慌亂起來。這時候她尖厲的嗓音突然響起:

「王立強是被你們謀殺的。」

把那人搞得措手不及,當他再度解釋王立強是自殺時,李秀英揮了揮她的細胳膊,更為嚇人地說:

「你們,所有的人殺死王立強,其實是為了殺我。」

她離奇的思維使來者痛苦不堪地感到無法與她進行正常的對話。可是有一個實際的問題又必須徵詢她的意見,他問她什麼時候去領王立強的遺體。

李秀英半晌沒有聲音,然後才說:

「我不要,他犯別的錯誤我要,犯了這種男女錯誤我就不要。」

這是她唯一一句像是正常人說的話。

那人走後,李秀英走到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憤恨地對我說:

「他們奪走了我的活人,想拿個死人來搪塞我。」

隨後她微微仰起頭,驕傲地說:

「我拒絕了。」

這是怎樣艱難的一天,又逢是星期天,我待在家中,雜亂無章地經受着吃驚、害怕、憂傷各種情感的襲擊。王立強的突然死去,在年幼的我那裡,始終難以成為堅實的事實,而是以消息的狀態,在我眼前可怕地飄來飄去。

整整一天,李秀英都待在自己屋中,細心照料着自己的內衣內褲,在移動的陽光里移動着那些小凳子。可她經常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把我嚇得渾身哆嗦。這是我記憶里李秀英唯一表達自己悲痛和絕望的方式。她突然而起的喊聲是那樣的鋒利,猶如一塊玻璃碎片在空中呼嘯而去。

那個白晝對我來說,是極其恐怖的。我在李秀英肆無忌憚的喊叫里膽戰心驚,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偷偷打開李秀英的房門,我看到她安靜的背影正俯向自己的內衣,沒一會她的身體就挺直起來,仰起臉又喊叫了:

「啊——」

李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那時候天還沒亮,我被一隻搖晃的手弄醒,在刺眼的燈光里,我看到一個戴着大口罩,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正俯向我,我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接着我聽到李秀英的聲音:

「別哭,別哭,是我。」

李秀英對自己的裝扮深表滿意,她近乎得意地問我:

「你認不出我吧?」

我來到孫盪五年後,李秀英第一次走出了家門。在冬天還沒有來到的凌晨,李秀英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向輪船碼頭,我扛着一把小凳子費力地跟在她的身後。

天亮前的街道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吃早茶的老頭,大聲咳嗽着走過去。虛弱的李秀英只能一口氣走出一百來米,當她站住腳喘氣時,我就立刻將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面。我們在潮濕的晨風裡走走停停,有幾次我剛開口想說話時,她就「噓」的一聲制止了我,輕聲告訴我:

「一說話,別人就會發現我。」

她的神秘讓我渾身緊張。

李秀英在人為的神秘里離開孫盪。當時對於我漫長的過程,現在回憶里卻只是短短的幾次閃亮。這個古怪的女人穿着臃腫的衣服通過檢票口時,回過頭來向我揮了揮手。後來我就撲在候船室破爛的窗口,看着她站在岸邊不知所措,她要走過一塊狹長的跳板才能抵達船上,那時候她就不顧是否會暴露自己,接連叫道:

「誰把我扶過去。」

她進入船艙以後,就開始了我們也許是一生的分別,直到現在我都沒再見到過她。我始終撲在窗口,等到船在遠處的河流里消失,我才離開窗口,這時候我才發現一個要命的現實——我怎麼辦?

李秀英把我給忘記了,過多的悲傷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記了一切。十二歲的我,在黎明逐漸來到的時候,突然成了孤兒。

我身上分文沒有,就是我的衣服和書包也被緊緊鎖在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家中,我沒有鑰匙。我唯一的財富就是李秀英遺留的那把小凳子。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上,然後哭泣着走出碼頭。

出於習慣,我回到了家門前,當我伸手推一下緊閉的屋門後,我就把自己推入了更為傷心的境地。我在門旁坐下來,哭得傷心欲絕。後來我就在那裡發呆,那時候我腦袋裡一片空白,一直到背着書包準備上學的劉小青走過來時,我重新哭泣了。我對前天才恢復友情的劉小青說:

「王立強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沒人管了。」

戴着黑紗的劉小青熱情地對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然後他就飛快地跑回家中,可過了一會他就垂頭喪氣地走回來。他擅自的決定不僅遭到父母的否決,而且還飽嘗了一頓訓斥。他尷尬地朝我笑一笑。我是那時候決定返回南門的,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裡去。我這樣告訴了劉小青,可是我沒錢買船票。

劉小青眼睛一亮,叫道:

「去向國慶借。」

我們在學校的操場上找到了國慶,劉小青叫他時,他說:

「我不過來,你有肝炎。」

劉小青可憐巴巴地問他:

「我們過來,好嗎?」

國慶沒再表示反對,我和劉小青走向了這位富翁。如果不是國慶的慷慨幫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門會有多麼艱難。我的兩位童年的夥伴,將我送上了離開孫盪的輪船。我們向輪船碼頭走去時,國慶神氣十足地對我說:

「以後缺錢花,就給我來一封信。」

劉小青則是憨厚地替我扛着那把凳子,跟在我們後面。可我後來卻遺忘了這把凳子,就像李秀英遺忘了我一樣。輪船駛去以後,我看到國慶坐在那把凳子上,架着二郎腿向我揮手,劉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說什麼。他們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

我在深秋的傍晚踏上家鄉的土地,離家五年之後重新回來時,我只能用外鄉人的口音向人打聽南門在什麼地方。我向那條狹長的街道走去時,一個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撲在樓上的窗口,一聲聲叫我:

「小孩,小孩。」

我聽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虧我還記得南門,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還有我的祖父。六歲時殘留下來的記憶,使我可以一路打聽着走去。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我的祖父孫有元,這個背着包袱、懷抱油布雨傘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滿一個月以後,正準備回到南門,風燭殘年的祖父在那條他應該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們是都忘記了對方的模樣以後,在路上相遇。

那時候我已經走出縣城,來到了鄉間,一個三岔路口讓我無從選擇。我當時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沒有立刻焦急起來,那是讓我的童年震驚的景色,我看到翻滾的烏雲和通紅的晚霞正逐漸融為一體,一輪紅日已經貼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上,開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餘暉之中,對着太陽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團巨大的烏雲正向落日移去,我不願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沒。

落日如我所願地沉沒以後,我才看到了祖父孫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後,和我貼得那麼近。這個年邁的老人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就問他:

「到南門怎麼走?」

他搖搖頭,嗡嗡地告訴我:

「我忘記了。」

他忘記了?孫有元的回答讓我覺得有趣,我對他說: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忘記呢?」

他謙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時候天色開始黑下來了,我趕緊選擇一條路匆匆走去,走了一陣我發現後面那個老頭正跟着我,我也不管他,繼續走了一會,我看到稻田裡有一個扎頭巾的女人,就問她:

「前面是南門嗎?」

「走錯啦。」那個女人挺起腰來說,「應該走那條路。」

那時天色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轉回去,老人也轉過身來往回走,他對我的緊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開了,跑了一會回頭一看,他正趔趔趄趄地急步追來。這使我很生氣,我等他走近了,就對他說:

「喂,你別跟着我,你往那邊走。」

說完我轉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聽到了打雷的聲音,那時一點月光都沒有。我摸上了另一條路,急步走了一陣,發現那老人還跟着我,我轉回身向他喊叫:

「你別跟着,我家很窮的,養不起你。」

這時候雨點下來了,我趕緊往前奔跑過去。我看到了遠處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來越大的雨點與那片火糾纏起來,燃燒的火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逐漸增大。就如不可阻擋的呼喊,在雨中脫穎而出,熊熊燃燒。

借着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過去殘留的記憶讓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經回到了南門。我在雨中奔跑過去,一股熱浪向我席捲而來,雜亂的人聲也撲了過來。我接近村莊的時候,那片火光已經鋪在地上燃燒,雨開始小下來。我是在叫叫嚷嚷的聲音里,走進了南門的村莊。

我的兩個兄弟裹着床單驚恐不安地站在那裡,我不知道他們就是孫光平和孫光明。同樣我也不知道那個跪在地上號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他們旁邊是一些與火爭搶出來的物件,亂糟糟地堆在那裡。接下去我看到了一個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秋夜的涼風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他聲音嘶啞地告訴周圍的人,有多少東西已經葬身火海。我看到他眼睛裡滾出了淚水,他向他們淒涼地笑了起來,說道:

「你們都看到大火了吧。壯觀是真壯觀,只是代價太大了。」

我那時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親,但他吸引了我,我就走到他身邊,響亮地說:「我要找孫廣才。」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