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四章 誣陷 · 2 線上閱讀

老師向我友善地點點頭,他正微笑着和另一位老師說話。我站在他身旁,看他手裡翻弄着一疊紙,第一張就是劉小青的檢查。他和別的老師說着話,緩慢地將一張一張檢查翻過去,讓我看得十分清楚。最後我看到了國慶的檢查,字寫得特別大。老師這時才向我轉過身來,和顏悅色地問:

「你的檢查呢?」

這時候我完全崩潰了。所有同學的檢查經歷了一次展覽後,我立刻喪失了全部的勇氣,我結結巴巴地說:

「還沒有寫完。」

「什麼時候能寫完?」他詢問的聲音極其溫和。

我迫不及待地回答:「馬上就寫完。」

我在孫盪的最後一年,升入小學四年級後,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正在樓下燃煤球爐。國慶和劉小青跑來告訴我一個吃驚的消息,在我們教室的牆上出現一條用粉筆寫成的標語,意思是打倒張青海,即我們的老師。

當時他們顯得異常興奮,他們用近乎崇拜的語氣恭維我,說我真是有膽量。該死的張青海早該打倒了,我們都接受過他方式奇特卻極其要命的處罰。他們的興奮感染了我,他們以為是我寫的而對我的崇拜,使我在那一刻真想成為那個寫標語的人。可我只能誠實,我幾乎是不好意思地告訴他們:

「不是我。」

國慶和劉小青當初顯示出來的失望,讓我深感不安。我以為他們的失望是因為我不是那個勇敢的人,就像劉小青說:

「也只有你才有這樣的膽量啊。」

我心裡覺得國慶比我更有膽量,我這樣說了,絲毫不是為了謙虛。國慶顯然接受了我的稱讚,他點點頭說:

「要是我,我也會寫的。」

劉小青緊接上去的附和,促使我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實在不願意再讓他們失望了。

我就這樣進入了一個圈套,我根本就想不到國慶和劉小青是肩負着老師的旨意,來試探我。星期一來到後,我向學校走去時還傻乎乎地興高采烈,緊接着我就被帶入了一個小房間,張青海和另一位姓林的女老師,開始了對我的審問。

先是林老師問我是否知道那條標語的事。在那麼一個小房間裡,門被緊緊關上,兩個成年人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我點點頭說是知道。

她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猶豫不決了。我能說出國慶和劉小青的興高采烈嗎?如果他們也被帶到這裡來,會怎樣看我呢?他們肯定會罵我是叛徒。

我緊張地看着他們,那時候我仍然不知道他們懷疑我了。那個女老師嗓音甜美地問我,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來沒來過學校。我搖搖頭。我看到她向張青海微笑了一下,接着迅速扭過頭來問我:

「那你怎麼知道標語?」

她突然響起的聲音嚇我一跳。一直沒有說話的張青海這時軟綿綿地問我:

「你為什麼要寫那條標語?」

我急忙申辯:「不是我寫的。」

「不要撒謊。」

林老師拍了一下桌子,繼續說:

「可是你知道那條標語,你沒來過學校,怎麼會知道?」

我沒有辦法了,只能說出國慶和劉小青,否則我怎麼來洗刷自己。我這樣說了,可他們對我的話沒有絲毫興趣,張青海直截了當地告訴我:

「我查對過筆跡了,就是你寫的。」

他說得那麼肯定。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拼命搖頭,讓他們相信我。他們都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互相看來看去,仿佛根本就沒聽我的申辯。我的哭泣將眾多的同學引到了窗下,那麼多人都看着我哭,可我顧不上這些了。那個女老師站起來去驅趕他們,接着關上了窗戶。剛才關上了門,現在又關上了窗戶。這時張青海問我:

「你是不是說過,要是你,你也會寫的。」

我恐懼地望着他。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偷聽了我們星期六下午的對話?

是上課的鈴聲暫時拯救了我,他們讓我在這裡站着別動,他們要去講課了。他們走後我獨自一人站在這間小屋子裡,椅子就在旁邊,我不敢坐。那邊的桌子上有一瓶紅墨水,我真想去拿起來看看,可他們讓我站着別動。我只好去看窗外,窗外就是操場,此刻高年級的同學正在那裡列隊,不一會就解散了,他們打球或者跳繩。體育課是我最喜歡的課。那邊教室里傳來了朗讀的聲音,隔着玻璃聽起來很輕。我第一次站在外面聽着他們朗讀,我多麼希望自己也在他們中間,可我只能站在這裡受罰。有兩個高年級的男同學敲打起窗玻璃,我聽到他們在外面喊:

「喂,你剛才為什麼哭?」

我的眼淚又下來了,我傷心地抽泣起來。他們在外面哈哈笑了。

下課鈴響過以後,我看到張青海帶着國慶和劉小青走過來。我想他們怎麼也來了,是我把他們牽涉進來的。他們在窗外就看到了我,他們的眼睛只看了我一下,就傲慢地閃了過去。

接下去的情形真讓我吃驚,國慶和劉小青揭發了我,我在星期六下午說的那句話——要是我,我也會寫的。於是林老師用手指着我,卻面對張青海說:

「有這想法就會寫那標語。」

我說:「他們也這樣說了。」

這時國慶和劉小青急忙向老師說明:

「我們是為了引誘他才這麼說的。」

我絕望地看着我的同學,他們則是氣呼呼地瞪着我。然後老師就讓他們出去了。

那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上午,兩個成年人輪番進攻我,我始終流着眼淚不承認。他們的吼叫和拍桌子總是突然而起,我在哭泣的同時飽受驚嚇,好幾次我嚇得渾身發抖不敢出聲。林老師除了槍斃我以外,什麼恫嚇的話都說了。到後來她突然變得溫柔了,耐心地告訴我,公安局裡有一種儀器,只要一化驗就會知道,那牆上標語的筆跡和我作業簿上的一模一樣。這是那個上午里我唯一得到的希望,但我又擔心儀器會不會出差錯,我就問她:

「會不會弄錯呢?」

「絕對不會。」

她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我徹底放心了,我對他們歡欣地叫道:

「那就快點拿去化驗吧。」

可他們卻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裡,互相看了好一會,最後是張青海說:

「你先回家吧。」

那時放學的鈴聲已經響過了,我終於離開了那間小屋子。上午突然來到的一切,使我暫獲自由以後依然稀里糊塗。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到了校門口,在那裡我見到了國慶和劉小青,由於委屈我又流出了眼淚,我走過去對他們說: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當時的國慶有些不大自在,他紅着臉對我說:

「你犯錯誤了,我們要和你劃清界限。」

劉小青卻是得意洋洋地說道:

「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老師派來偵察你的。」

成年人的權威,使孩子之間的美好友情頃刻完蛋。以後很長時間裡,我再沒和他們說過話。一直到我要返回南門,去向國慶求助時,才恢復了我和他之間的親密,可同時也成了我們的分別。後來,我就再沒有見到過他。

下午的時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里準備上課了。夾着講義走進來的張青海一眼就看到了我,他一臉奇怪地問我: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這裡幹什麼?本來我是來上課的,可他這麼一問我就不知道了。他說:

「你站起來。」

我慌忙站起來。他讓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場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裡去。猶豫了片刻後,我只能鼓起勇氣往回走,重新來到教室里,我提心弔膽地問張青海:

「老師,我要走到哪裡去?」

他回過頭來看着我,依然是軟綿綿地問我:

「你上午在哪裡?」

我扭過頭去,看到了操場對面那間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問:

「我要到那小屋子裡去?」

他滿意地點點頭。

那天下午我繼續被關在那間小屋子裡,我一直拒絕承認惹惱了他們。於是王立強來到了學校,身穿軍裝的王立強來到後,仔細聽着他們的講訴,其間有幾次回過頭來責備地望了望我。我當初多麼希望他也能認真地聽一聽我的申辯,可他聽完老師的講敘後,根本就不關心我會說些什麼。他帶着明顯的歉意告訴他們,我是他領養的,領養時我已經六歲了。他對他們說:

「你們也知道,一個六歲的孩子已經有一些很難改變的習性了。」

這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但他沒有像老師那樣逼我承認,這方面的話他一句都沒說。他很快就站起來說是有事走了,他這樣做也許是為了避免傷害我。如果他繼續待下去,他就很難不去附和老師的話。他逃脫了這個令他尷尬的處境。我卻是充滿了委屈,他那麼認真地聽老師講敘,可一句也不來問我是不是這樣。

要不是後來李秀英對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初的我深陷於被誤解的絕望之中,那是一種時刻讓我感到呼吸困難的情感。沒有人會相信我,在學校里誰都認為那標語是我寫的。我成了一個撒謊的孩子,就是因為我拒不承認。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時,我接受了雙重折磨。在被誤解的重壓之下,我還必須面對回家以後的現實,我想王立強肯定將這事告訴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們會給我什麼樣的處罰,我就這樣幾乎是絕望地回到家中。一聽到我的腳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過去,她十分嚴肅地問我:

「那標語是不是你寫的?你要說實話。」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麼多的審問,可沒有一句是這樣問的。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我說:

「不是我寫的。」

李秀英在床上坐起來,尖厲地喊叫王立強,對他說:

「肯定不是他寫的,我敢保證。他剛來我們家時,我偷偷將五角錢放在窗台上,他都很老實地拿過來交給我。」然後她面向我,「我相信你。」

王立強在那邊屋子裡表達了對老師的不滿,他說:

「小孩又不懂事,寫一條標語有什麼了不起的。」

李秀英顯得很生氣,她指責王立強:

「你怎麼能這樣說,這樣不就等於你相信是他寫的了。」

這個臉色蒼白脾氣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讓我感動得眼淚直流。她也許是因為用力說話,一下子又癱在了床上,輕聲對我說:

「別哭了,別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獲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後,並沒有改變我在學校的命運。我在那間光線不足的小屋子裡,又待了整整一天。隔離使我產生了異常的恐怖。雖然我和別的同學一樣上學,也一樣放學回家,可我卻是來到這間小屋子,被兩個處於極端優勢的成年人反覆審問。我哪經受得住這樣的進攻。

後來他們向我描繪了一個誘人的情節。他們用讚賞不已的口氣,向我講敘了這樣一個孩子,和我一樣的年齡,也和我一樣聰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讚揚),可他後來犯了一個錯誤。

他們不再氣勢洶洶,開始講故事了,我凝神細聽。這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偷了鄰居的東西,於是他在自己心裡受到了指責,他知道自己犯錯誤了。後來經過一系列的思想鬥爭,他終於將東西還給了鄰居,並且認了錯。

林老師這時親切地問我:

「你猜,他受到批評了嗎?」

我點了點頭。

「不。」她說,「他反而受到了表揚,因為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他們就這樣引誘我,讓我漸漸感到做了錯事以後認錯,比不做錯事更值得稱讚。遭受了過多指責以後,我太渴望得到稱讚了。我是懷着怎樣激動和期待的心情,終於無中生有地承認了下來。

兩個達到了目的的成年人總算舒了一口氣,然後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我。他們既沒有稱讚我,也不責罵。後來是張青海對我說:

「你去上課吧。」

我走出了小屋子,穿過陽光閃爍的操場,心裡空蕩蕩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里許多同學都扭過頭來向我張望,我感到自己開始臉紅了。

可能是三天以後,那天我很早就背着書包去學校。走進教室時我嚇一跳,張青海獨自一人坐在講台後面,講台上放着他的講義。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輕聲問我:

「你知道林老師嗎?」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間小屋子裡責罵恫嚇過我,也是她說過我聰明。我點點頭。

張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訴我:

「她被關起來了。她家裡是地主,她一直隱瞞着,後來派人去調查才知道的。」

我吃了一驚。林老師被關起來了?前幾天她還和張青海一起審問我,那麼義正詞嚴,那麼滔滔不絕。現在她被關起來了。

張青海低頭看他的講義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對面那間小屋子,心裡反覆想着林老師被關起來這令人吃驚的事。那時有幾個同學走了進去,我聽到張青海又在輕聲告訴他們這些了。老師的微笑讓我害怕,在那間小屋子裡,林老師和他顯得那麼同心同德,現在他卻是這樣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