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四章 拋棄 · 2 線上閱讀

國慶由他們承擔起了撫養的義務,此後每月他們都各自給國慶寄來兩元錢。那個塗着深綠顏色的郵局,成了國慶財富的來源。他每個月都有幾次向我們得意洋洋地宣告:

「我要去郵局了。」

國慶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費時,也使我經歷了童年時最為奢侈的生活,還有劉小青和別的幾個同學。我們緊緊跟隨着國慶,他的嘴時時嚮往着那些糖果和橄欖。他是一個慷慨大方的孩子,他給予了我們和他一樣的享受。他像個闊少一樣揮霍自己不多的錢財,我們每天清晨向學校走去時,都在心裡期待着他的揮霍。於是到這個月最後的十來天,我的同學就一貧如洗了,他不得不依靠我們的施捨充飢。我們卻無法像他施捨我們時那麼大模大樣,我們在家中開始了行竊。偷一把煮熟的米飯,偷一塊魚、一塊肉、幾根蔬菜,都用髒乎乎的紙包起來送給國慶。國慶把它們攤開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把咀嚼的聲音搞得那麼響,讓仍站在一旁早已吃飽的我們垂涎三尺。這樣的情景沒有持續多久,我們的老師,那個打毛衣的張青海,收走了國慶的生活費代為保管,每月只給他五角錢零用。即便這樣,國慶依然是我們中間最為富有的。

國慶被父親拋棄以後,逐漸習慣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裡從沒有真正接受這個事實,他沒有仿效父親的行為,也將父親拋棄。相反父親依然像過去那樣控制着他,我們的老師可能是常常忘了國慶的現狀,他仍然用向父親告發這樣的方式,來讓做了錯事的國慶膽戰心驚。我的同學那時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無意義地忐忑不安着。對他來說,父親似乎依然時刻注視着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為父親的突然出現而激動不安。其實他父親的出現只不過是在街上的偶爾撞見,那個男人六親不認的神態,決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日來到國慶的床前。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燈。這個主意完全是國慶想出來的,我們勁頭十足,都期望着自己砸碎路燈。當一個成年人走過來制止我們時,我和劉小青嚇得撒腿就跑,令我們吃驚的是國慶寸步未動,他站在那裡響亮地說:

「這又不是你家的燈。」

可是那時候國慶的父親突然出現了,國慶立刻喪失了剛才的勇敢,而是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叫了一聲:

「爹。」

隨後向父親申辯自己沒有砸路燈,他那時像個十足的叛徒指着我和劉小青說:

「是他們在打路燈。」

國慶的父親卻是惱怒地說:

「誰是你的爹?」

這個男人放棄了對兒子處罰的權利,對國慶來說,這樣的打擊遠甚於放棄對他的照顧。接下去我們看到的國慶是那麼的可憐巴巴,他穿越馬路走來時都咬破了嘴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淚。

就是這樣他依然堅信有朝一日醒來時,會看到父親站在床前注視着他。有一次他充滿信心地告訴我,一旦他父親生病,那麼他就會——

「來找我的。」

他反覆要我證明,他的父親生病時會向他求醫。他一遍遍地對我說:

「你看到過的,對吧,你看到過的。」

他不再隨便動用那個小紙板盒,在連續咳嗽的時候,他都沒有打開那些藥瓶。他天真地以為,只要瓶里有藥,他的父親就總有一天會回來。

這種時候國慶在談到他母親時,不再因為往事過於遙遠而顯得淡漠。他經常說從前這個詞了,從前他母親活着的時候,他有多麼多麼好。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從前幸福的具體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嘆,讓我們對他模糊不清的從前羨慕不已。他開始想象他的母親,在無依無靠的時候,這個只有九歲的孩子,想象沒有面對未來,而是過早地通往了過去。

童年時,我們對飛馬牌煙盒上飛翔的駿馬迷戀不已,我們生長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喚着走過,那些綿羊總是長久地被關在茅棚里。對於豬,我們都不喜歡。我們最為熱愛的是飛翔的白馬,我們從沒有見過它們。後來一群軍人來到了孫盪,一輛馬車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穿越了整個城鎮,駛進了鎮上的中學。

那天上午放學後,我們三個人揮舞着書包向中學奔跑而去。國慶張開手臂像一隻大鳥一樣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糾正了我的錯誤理解,他叫着:

「我是飛馬啊。」

跟在後面的我和劉小青,除了模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達我們激動的姿態了。

我們成了三匹尖聲嘶叫的飛馬,飛過了百貨店,飛過了影劇院,飛過了醫院——飛過醫院以後,國慶像是被擊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飛翔夭折了。他哭喪着臉,貼着牆壁往我們來的方向走去。他都沒有和我們說一句話,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趕緊追上去問他為什麼不去看飛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們去拉住他,他生氣地打開我們的手,哭泣着說:

「你們別理我。」

我和劉小青傻頭傻腦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後驚愕地看着他走遠。隨即我們就不再吃驚,我們立刻忘記了他。我和劉小青張開手臂繼續奔跑,要去看飛翔的馬。

那是兩匹棕黃的馬,它們在中學的小樹林裡,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樹幹上蹭屁股。它們根本就沒有翅膀,而且渾身髒乎乎的。一股馬臊臭熏得我們齜牙咧嘴。我輕聲問劉小青:

「這是馬嗎?」

劉小青提心弔膽地走上去,怯生生地問一位年輕的軍人:

「它們為什麼沒有翅膀?」

「什麼?翅膀?」那個軍人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走開,走開。」

我們趕緊走開,周圍的人都嘻嘻笑了起來。我對劉小青說:

「這肯定不是馬,馬應該是白顏色的。」

一個大孩子對我們說:

「對,這不是馬。」

「那它是什麼?」劉小青問。

「老鼠。」

這麼大的老鼠?我和劉小青嚇一跳。

國慶在醫院的門口看到了他的父親,他突然悲傷的原因是他父親走進了醫院,這情景意味着他最後的期待已經落空。那時候飛馬還有什麼意思呢?

第二天國慶告訴了我們,他昨天為何轉身離去。他憂傷地說:

「我爹不會來找我了。」

然後他響亮地哭了起來。

「我看到他去醫院了,他生了病都不來找我,他就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國慶站在籃球架下放聲大哭,他一點都不知道難為情,我和劉小青只得氣勢洶洶地去驅趕圍上來的同學。

被活人遺棄的國慶,開始了與樓下那位被死人遺棄的老太太的親密交往。那個穿着黑色綢衣,臉上的皺紋如同波浪一樣的老女人,實在讓我害怕,可是國慶卻不對她產生恐懼。國慶不再把全部的時間,貢獻給我們共同的童年。他經常和那位孤單老太太待在一起。有時我在街上看到他們兩人拉着手一起走來,國慶本該是活潑的臉,在她黑色的手臂旁顯得有些陰沉。這個女人以她垂暮的氣息腐化着國慶蓬勃的生命力,從而讓我現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國慶時,看到了他臉上閃爍着灰暗的衰落。

我無法設想他們兩人坐在一間門窗緊閉屋中的情景,他們肯定會走上與死人交往的路途。那個嗓音喑啞的老太太講敘死人時,有着令人戰慄的親切,這一點我已經飽受驚嚇了。而我的同學顯然被這一切所迷住,他經常向我和劉小青講起他的母親,怎樣在黎明前無聲地走來和他說上幾句話後又無聲地離去。當我們詢問究竟說些什麼時,他卻神態莊重地告訴我們這應當是保密的。有一次他母親忘了回去的時間,公雞的啼叫使她大驚失色,急忙中她沒有從門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鳥一樣飛走了。這個細節的應用,無疑增強了國慶敘述的真實性。也使我一連幾天疑惑不解,國慶母親破窗而出讓我為她擔驚受怕,她家可是住在樓上。我曾悄悄問過劉小青:

「她會不會摔死?」

劉小青回答:

「她已經死了,就不會怕摔死。」

我聽後恍然大悟。

國慶講敘他和母親相會時的神態是那麼的認真,甚至是幸福的,我們很難不相信他。可他講敘的語調實在叫我害怕,那種迷人的親切和黑衣老太太簡直一模一樣。

而且他聲稱自己經常看到菩薩,有房屋那麼大,像陽光那麼金燦燦,它會突然在眼前的上空出現,隨即猶如閃電一樣消失。

有一天傍晚,我們兩人坐在河邊,我反駁了他,我堅決不相信會有菩薩,為了證明自己的不信,我大罵菩薩。國慶卻無動於衷地坐着,過了一會才說:

「你罵菩薩時,心裡怕極了。」

他不說這話我還好,那麼一說我突然真的害怕了。那時夜色正在來臨,我看着寬廣無比的灰暗正在瀰漫開來,內心的顫抖使我的呼吸雜亂無章。

國慶繼續說:

「不怕菩薩的人會受到懲罰的。」

我聲音亂抖地問他:

「是什麼樣的懲罰呢?」

國慶沉思了片刻,然後說:

「婆婆知道。」

那個嚇人的老太太知道?

國慶輕聲告訴我:

「人在害怕時就能看到菩薩。」

我立刻睜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嚇得都要哭出來了,我對國慶說:

「你可千萬不要騙我。」

那時的國慶體現了令我感激的友情,他輕聲鼓勵我:

「你再仔細看看。」

我再次睜大眼睛,那時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誠終於讓我看到了菩薩,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還是在想象中看到。總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麼大,像陽光那麼金燦燦的菩薩,不過它一閃就消失了。

那位和死者親密無間並且無所顧忌的老太太,由於生命還在極其苦惱地延續,她就不得不經常和極其陌生的現實打交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國慶的靈魂得到安寧,國慶則以勇敢的行為在現實中保護了她。

她最為憂心忡忡的是那條經常盤踞在胡同中央的黃毛狗,當她不得不上街買米買鹽或者打醬油時,狗使她的害怕,遠遠勝過她使我的害怕。事實上那條沒有孩子喜歡的醜八怪老狗,對誰都汪汪亂叫,可她卻是一廂情願地把自己作為了它唯一的敵人。那條狗一看到她就顯出一副窮凶極惡的樣子,它汪汪吼着不斷做出準備撲上去的姿態,其實它只是原地蹦而已。那時候她屋內牆上眾多的死人就愛莫能助了。我看到過她被狗嚇得渾身哆嗦,她的小腳在往回逃命時充滿了彈性,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把身體搖擺得像一把正在扇動的扇子。那時候國慶的父親還沒有離家出走,我們三個孩子在後面幸災樂禍地高聲大笑。我向國慶家走去時,已經不用擔心她在門縫後面的半張臉,她沒有工夫在門後守候我們,而是坐在自己屋中哭哭泣泣。我們會貼到她的門上,從木縫裡欣賞她撩起衣角擦眼淚。

後來,她通過死者和國慶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國慶的保護。那些日子裡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國慶走在身邊,這樣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弔膽。那條黃毛狗每次汪汪叫着企圖阻擋他們,國慶都蹲下身體作出一副撿石頭的樣子,狗就迅速逃竄了。他們繼續往前走去時,老太太的眼神充滿了對國慶的崇拜,我的同學則是驕傲地對她說:

「再凶的狗也都怕我。」

對狗的懼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觀音前,虔誠地懇求菩薩保佑那條老狗長壽。國慶每次放學回家,她最先詢問的就是那條狗還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就欣然微笑起來。

她最為擔心的就是黃毛狗先她而死。她告訴國慶,去陰間的路途非常遙遠,既黑又冷,她要穿上棉衣還要拿一盞油燈。如果狗比她先死,就會在陰間的路上守候她,她說到這裡時緊張得全身發抖,她眼淚汪汪地說:

「到那時候你就幫不了我了。」

這個孤獨的老女人,具有時代特有的固執和認真。她用了幾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貨員,他們灌油時眼睛總是望着別處。一旦油超過了刻度,她絕不會沾沾自喜,而是心懷不滿地倒出來一點。如果沒有到刻度,那麼不加滿她就不會走開,她會長時間地站在那裡,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固執地看着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歸西天,那個有很大力氣的男人,生前對螺螄有着古怪的熱衷。他喜歡坐在夏天的天井裡,搖着扇子悠然自得地吃着螺螄。她幾十年守寡生涯里,對丈夫最好的紀念還不是她力保了貞操,而是一絲不苟地繼承了他的這一嗜好。生前的時候,那個男人占有了所有的螺螄肉,她則是心甘情願地去吃屁股上那截亂糟糟的東西。丈夫死後的幾十年,她始終沒去嘗螺螄肉的滋味,心滿意足地吃着它們的屁股,把肉留給掛在牆上的丈夫。她把習慣和懷念融為了一體。

我的同學對螺螄並不喜歡,可那位老太太將螺螄吸得滑溜溜的響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頭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殘汁。這情形不斷重複以後,國慶就很難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食慾激動起來的國慶,試着去拿桌上的螺螄肉時,這個老女人立刻驚慌了,她趕緊拍掉國慶手中的食物,湊近他的耳朵嚇人地說:

「他看見啦。」

那個掛在牆上的死人確實是在看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