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三章 消失 · 2 線上閱讀

孫有元行將死去的事,使我們那個一貫無所事事的村莊出現了驚奇與熱鬧。那些經歷了漫長歲月之後反而變得幼稚的老人,對我祖父準備死去表達了驚訝的虔誠。孫有元對待菩薩的態度,讓他們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種有趣的說法使我祖父的出生變得滑稽可笑,他似乎是像下雨那樣從天上下來的,現在他對自己死的預知,又證明他在塵世的期限已到,他要歸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紀輕一點的人,牢記着共產黨無神論的教育,他們對自己長輩的言論嗤之以鼻。就像孫廣才訓斥孫有元那樣,那些可愛的老人都被訓斥成是年齡長到狗身上去了,越活越糊塗。

那時的我卻坐在敞開大門的屋中,為祖父敲打着單調的聲響。在屋外眾多的目光里,我履行着在他們看來是滑稽的職業。這對我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對我指手畫腳,並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恥辱和悲哀之間無法脫身了。

屋外嘈雜的聲響讓孫有元在離世而去之際,重現了他年輕時遭受國民黨軍隊子彈追趕的情景。喪失了安寧的孫有元在屋裡大聲呼喊孫廣才,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當我父親走進屋去時,孫有元正精神抖擻地坐在床上,向孫廣才打聽是不是哪家失火了。

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準備立刻就死的,可是三天下來他越躺越有精神。儘管孫有元每天都叫嚷着不吃東西了,我那言語不多的母親總還是盛一碗飯走進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現實的飢餓面前,曾經有過激烈的猶豫,不過最後還是屈服於飢餓的力量。我母親每次都會拿着一隻空碗出來。

孫廣才從來就是一個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越來越奄奄一息。於是對孫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當我母親端着一碗飯推開祖父房門,我祖父故伎重演叫着不吃東西時,孫廣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親,衝着我祖父喊叫:

「要死就別吃,要吃就別死。」

我母親那時異常驚慌,她低聲對孫廣才說:

「你這是作孽,老天爺要罰你的。」

我父親可不管這一套,他一下子躥到屋外,對不遠處的人說:「你們聽說過死人吃東西沒有?」

事實上祖父並不像父親認為的那樣,孫有元覺得自己靈魂已經飛走是確實的感受,他對自己即將死去堅信不疑。那時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經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生理也進入一勞永逸的境地。當我父親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孫有元也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惱。

在生命的末日裡,孫有元用殘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為何一直沒死。即將收割的稻子在陽光里搖晃時,吹來的東南風裡飄拂着植物的氣息。我不知道祖父是否聞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維斷定了自己遲遲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關。

那個早晨孫有元又大聲叫喚孫廣才了,我父親發泄過多的怒氣之後,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他懶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間。孫有元用神秘的口氣低聲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沒有飛遠,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沒死。孫有元說這話時的謹慎模樣,仿佛是擔心靈魂會聽到他的話。靈魂沒有飛遠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我祖父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間,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盤旋的那群麻雀。孫有元要我父親扎幾個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圍,好把他的靈魂嚇走,否則他的靈魂隨時都會突然回到他體內。我祖父張開牙齒脫落的嘴,嗡嗡地對孫廣才說:

「兒子啊,我的魂一回來,你就又要受窮啦。」

我父親馬上就叫嚷起來:

「爹,你別死啦,你活過來算了。一會棺材,一會稻草人,你就別再折騰啦。」

村裡的那些老人從牢騷滿腹的孫廣才那裡得知這些時,並不像我父親認為的那樣是孫有元在瞎折騰。我祖父認為靈魂仍在附近飛翔,對他們來說是真實可信的。那個中午,那時我不再敲打木條,我看到幾個老人拿着兩個稻草人走來了,虔誠的神態在陽光下有着一種離奇的莊嚴。他們將一個稻草人靠在我們門口的牆上,另一個放在孫有元的窗旁。正如後來他們向孫廣才解釋的那樣,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成全我祖父順利地升天。

我祖父確實大限已近,此後的三天裡孫有元的狀況一落千丈。當我父親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間時,孫有元只能用蚊蟲般細微的聲音和他兒子說話了。那時候的孫有元對付飢餓不像前幾天那麼軟弱無能,應該說他已喪失起碼的胃口,我母親端進去的飯他最多只吃兩三口。這使我父親疑神疑鬼地在那兩個稻草人近旁轉悠了很久,嘴裡嘀咕道:

「難道這東西還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間夏天的屋子裡,連續多日沒有洗澡,後來的幾天在奄奄一息里又將尿流在了床上。那間堆放雜物的房間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氣。

孫有元真正顯示彌留之際的神態之後,孫廣才開始安靜下來,他連續兩個上午走到祖父屋中去察看,出來後緊皺眉頭,我那習慣誇大其詞的父親斷言孫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第三天上午我父親沒有走入祖父的房間,他說是吃不消裡面的臭氣。他要我母親進屋去看看祖父怎麼樣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說:

「你們爺爺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和黃鼠狼一樣,你要捉它時它就放個臭屁把你熏暈了,自己可以逃走。你們爺爺要逃走啦,所以那裡面臭死人啦。」

我母親從祖父屋裡出來時臉色蒼白,她的雙手將圍裙的下擺捏成一團,對孫廣才說: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親像是被凳子發射出去似的,躥進了祖父的房間,過了一會十分緊張地走出來,手舞足蹈地說:

「死啦,死啦。」

事實上那時孫有元還沒有死去,他正斷斷續續地從休克狀態里走進走出。我粗心大意的父親卻急沖沖地去尋求村里人的幫助,他那時才想起來連個坑都還沒挖。孫廣才扛着鋤頭哭喪着臉滿村去叫人,然後在祖母的墳旁和幾個鄉親為孫有元挖起了長眠之坑。

孫廣才是一個不會輕易知足的人,那幾個鄉親挖完墳坑準備回家時,我的父親在他們身後喋喋不休,告訴他們幫忙要幫到底,要麼就別幫忙。孫廣才要他們去把我祖父抬出來,他自己則是站在門旁寸步不進,那個後來和他打架的王躍進皺着眉說怎麼這麼臭時,我父親點頭哈腰地對他說:

「死人都這樣。」

我的祖父正是那時候睜開眼睛的,當時他們已經將他的身體抬了起來。孫有元顯然不知道他們即將要埋葬他,擺脫了昏迷之後的孫有元向他們發出了嘿嘿一笑。我祖父突然出現的笑容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我在屋外聽到了裡面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隨即一個個驚慌失措地躥了出來,最為強壯的王躍進嚇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着胸口連聲說:

「嚇死我啦,嚇死我啦。」

接着他就大罵孫廣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嚇人也不能這麼做。」

我父親滿腹狐疑地看着他們,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王躍進說:

「他娘的,還活着呢。」

孫廣才這才急忙走入孫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兒子以後,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孫有元的笑容使孫廣才勃然大怒,他還沒有從祖父屋裡出來就叫罵起來:

「你死個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別他娘的躺在床上。」

孫有元細水長流的生命,綿綿不絕地延續着,使村里人萬分驚訝。當初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內心確定了孫有元將會立即死去,可孫有元卻把自己彌留之際拉得十分漫長。最讓我們吃驚的是那個夏日的傍晚,因為炎熱我們將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樹下面,我們吃飯時看到祖父突然出現。

在床上躺了二十來天的孫有元,竟然從床上下來,扶着牆壁像個學走路的孩子一樣蹣跚地走出來。這情景把我們都看呆了。我祖父那時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的不安里,一直沒死的事實使他感到焦慮和憂心忡忡。他艱難地走到門檻旁,顫巍巍地坐了下來。孫有元對我們的吃驚視而不見,他像是一袋被遺忘的地瓜那樣擱在那裡。我們聽到了他垂頭喪氣的嘟噥:

「還沒死,真沒意思。」

孫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親走到他床邊時,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孫廣才。祖父當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則我父親不會嚇得魂飛魄散。他後來告訴我們,祖父那時的眼神仿佛要把他順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親沒有逃跑,應該說是沒法逃跑。孫廣才的手已被他臨終的父親緊緊捏住。我祖父的眼角滾出了兩滴細小的淚水後,便將眼睛永遠閉上了。孫廣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漸漸獲得了自由,這時他才慌亂地逃出來,口齒不清地要我母親進去看看。比起父親來,母親顯得鎮靜多了。顯然她走進去時略有遲疑,可她出來時是一步一步走來的,她告訴我父親:

「已經冰涼了。」

我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時連聲說:

「總算死了,我的娘啊,總算死了。」

父親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笑嘻嘻地看着不遠處幾隻走來走去的雞。可是沒過多久,他的臉色悲傷起來,接着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淚,隨後他抹着眼淚哭泣了。我聽到他喃喃自語:

「爹啊,我對不起你啊。爹啊,你苦了一輩子。我是個狗雜種,我不孝順你。可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啊。」

祖父如願以償地死去,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並沒有引起我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樣的感受。我當時的心情十分古怪,說不準是悲哀,還是不安。我能明確意識到的,那就是一種情景將在我眼中永遠消失。在傍晚的時刻,孫有元步履蹣跚地在那條小路上搖搖晃晃地出現,向我和池塘走來。我總是很遠就看到了他抱在懷裡的油布雨傘,和肩上的藍布包袱。要知道,這情景曾經給過我多次陽光般的溫暖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