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三章 風燭殘年 · 3 線上閱讀

我那可憐的弟弟嚇得目瞪口呆,到那時他才知道後果的可怕。孫光明眼淚汪汪地望着祖父,孫有元卻站起來走入了自己的房間。我弟弟後來獨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裡忍飢挨餓睡了一夜。我父親站在田埂上,發現一大片稻子裡有一塊陷了下去,他就這樣捉住了我的弟弟。經歷了一夜咆哮的孫廣才,依然怒火衝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掛在樹上的蘋果,青紅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個月沒法在凳子上坐下來。而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已經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歲回到南門時,那張鋸了半截的桌子葬身於熊熊之火,他們吃飯時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門以後,六歲時保留下來的對祖父的懼怕,竟然迅速地轉換成對自己的同情。隨着我自己在家中處境的逐日艱難,祖父的存在成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當我提心弔膽地害怕家中會出什麼事時,很顯然這事不管是否與我有關,我都將遭受厄運,於是我逐漸明白過來,祖父當初為何要誣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親經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將兩排突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覽,告訴他們他為什麼瘦,那是因為——

「我養了兩條蛔蟲。」

我和祖父就像是兩個不速之客,長久地寄生在孫廣才的口糧里。

我弟弟鋸掉了桌子腿以後,祖父和父親之間出現過一次激烈的較量。我父親雖然將他的氣勢洶洶保持到最後,但他在內心裡還是被祖父打敗了。所以我返回南門後,不再看到父親對祖父有過公開的謾罵和訓斥,這在我離開前是習以為常的事。我父親對祖父的不滿,到頭來表現得十分窩囊。孫廣才只是經常坐在門檻上,像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樣囉嗦着不休,他唉聲嘆氣地自言自語:

「養人真不如養羊啊,羊毛可以賣錢,羊糞可以肥田,羊肉還可以吃。養着一個人那就倒霉透了。要毛沒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誰來救我。」

孫有元面對屈辱時的鎮靜,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他總是慈祥並且微笑地望着別人對他的攻擊。我成年以後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動人的微笑。我父親生前曾經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時的孫廣才總要迅速地轉過身去,如同遭受一擊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遠遠走開,獨自一人時才會罵道:

「笑起來像個死人,一吃飯就活了。」

因為年老而終日昏昏沉沉的孫有元,也逐漸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艱難處境,他對我的迴避也就越來越明顯。那年秋天,他蹲在牆角曬太陽時,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和我說上一些什麼,可他臉上與世無爭的神情,使我們之間的沉默沒能打破。後來當他依稀聽到田裡傳來收工的吆喝聲,手腳僵硬的孫有元立刻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我祖父害怕孫廣才會看到兩個他不喜歡的人待在一起。

我和祖父,還有一場大火同時來到家中,使孫廣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總是滿腹狐疑地看着我們,仿佛那場火是我們帶來的。最初的時候,當我偶爾和祖父在一起時,我會驚慌地聽到父親捶胸頓足的號啕大叫,站在不遠處的孫廣才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這兩個人在一起,大火就要來啦。」

我是在接近七歲的時候,跟着身穿軍裝的王立強離開南門。在那條小路上,我遇到了從叔叔那裡住滿一個月後回來的祖父。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為自己走去是為了一次激動人心的遊玩。我哥哥孫光平因為失去了競爭,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無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氣的神態,使我感到跟着身穿軍裝的王立強走去時格外驕傲。所以我在見到祖父時,顯得趾高氣揚,我對他說:

「我現在沒工夫和你說話了。」

我弱小的身體昂首闊步地從我祖父身旁走過,故意弄得塵土飛揚。現在我回憶起了祖父的眼神。當我回頭張望哥哥時,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滯重的身體擋住了我的目光。孫有元站在那裡疑慮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當時的我一樣,對我接下去的命運一無所知。但是他以一個老年人的歷史,對我走去時的興高采烈表示了懷疑。

五年以後,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與烏雲糾纏不清的時刻。那時我們已經不能相認了,五年的時間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記憶,從而將我過去的記憶擠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雖然我能夠記住家庭的所有成員,可他們的面目已經含糊,猶如樹木進入夜色那樣。在我記憶迅猛增加的同時,祖父與我相反,疾病和衰老開始無情地剝奪他的往事,他在一條最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個溺水者見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樣,對我的緊緊跟蹤才使他回到南門。我們和那場大火同時抵達家中。

我們回到南門的第二天,祖父又離開南門前往我叔叔家中,這一次他住了兩個多月。當他再度回來時,家中已經蓋起了茅屋。我無法設想這個記憶所剩無幾,而且說話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樣走去和走來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死去的。

孫有元經歷了冗長的低聲下氣之後,在臨終之際令人吃驚地煥發了他年輕時的蓬勃朝氣,從而使他生命的最後那部分顯得光彩照人。這個垂暮的老頭,以他最後燭光般的力氣,竟然去和那連日陰雨的天空較量。

眼看着田裡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時候,綿綿陰雨的來到使村里人憂心忡忡。稻田裡的水明顯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張塑料薄膜一樣覆蓋在那裡,沉重的稻穗越彎越低,逐漸接近無聲上漲的雨水。我無法忘記那個災難來臨的時刻,束手無策的農民都像服喪一樣神情蕭條,管倉庫的羅老頭整日坐在門檻上抹着眼淚,向村里人發布悲觀的預言:

「今年要去討飯了。」

羅老頭有着驚人的記憶力,他能夠順利地進入歷史的長河,向我們描敘1938年、1960年和此時一樣的澇災,來讓我們相信馬上就要去討飯了。

平日裡上躥下跳的孫廣才,在那時也像瘟雞一樣默不作聲了。可他有時突然冒出來的話語比羅老頭更為聳人聽聞,他告訴我們說:

「到時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里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薩,供在案上叩頭念佛,祈求菩薩顯靈,來拯救田裡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這個時候,像個救星一樣出現在眾人面前。這個習慣坐角落裡的老頭,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來,拿起他那把破雨傘走出屋去。當時我還以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顫巍巍的祖父,臉色灰白了多年之後重放紅光。他撐着那把油布傘,在風雨里斜來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戶人家,向他們發出嗡嗡的叫喊:

「把菩薩扔出去,讓雨淋它,看它還下不下雨。」

我膽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讓菩薩去遭受雨淋,使那幾戶拜佛的人家不勝驚慌。看着祖父那副可笑的模樣,我父親起先還覺得有趣。連日垂頭喪氣的孫廣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趔趄的祖父對我們說:

「這老頭還能硬一下。」

當村里幾個老人慌張地來央求孫廣才,讓他去制止孫有元這種瀆神行為,我父親才感到祖父惹來了麻煩。我不能不為祖父擔憂。

孫廣才走到了孫有元身旁,用嚇人的聲音喊道:

「你給我回去。」

讓我吃驚的是祖父沒有像往常那樣懼怕我父親,他僵硬的身體在雨中緩慢地轉過來,定神看了一會孫廣才,然後抬起手指着他兒子說:

「你回去。」

我祖父竟敢讓孫廣才回去,父親氣急敗壞地大罵道:

「你這個老不死的,你他娘的活膩啦。」

孫有元卻仍然一字一頓地說:

「你回去。」

我父親那時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臉驚訝地在雨中東張西望,半晌才說:

「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裡的隊長是一位共產黨員,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出來制止這種拜菩薩的迷信行為。他帶着三個民兵,叫嚷着人定勝天的真理,挨家挨戶地去搜查菩薩。他用自己不可動搖的權威,去恫嚇那些膽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們誰要是窩藏菩薩,一律以反革命論處。

共產黨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懲罰菩薩的方式來祈求菩薩不謀而合。我看到了起碼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薩被扔進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現了前天下午的神態,撐着那把破雨傘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戶,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齒掉光後的聲音混亂不堪地在雨中蕩漾,他以欣慰的微笑告訴他們:

「菩薩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嘗到了苦頭就會去求龍王別下雨。明天就晴啦。」

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預言並沒有成為現實,孫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飛揚的雨水時,他那滿是皺紋的臉因為悲哀擠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長時間地站在那裡,後來他哆嗦地仰起臉來,讓我第一次聽到了他的吼叫,我從來沒想到祖父的聲音竟會如此怒氣沖沖,孫廣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時的孫有元相比,實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對着天空吼道:

「老天爺,你下吧吧,操死我吧。」

緊接着我祖父突然顯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張開的嘴猶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體在那裡挺了好長一會,才收縮下去。我祖父嗚嗚地哭了起來。

有趣的是當天中午雨就停了,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驚奇,看着天空逐漸破裂之後終於照射過來了陽光,他們不得不去回想孫有元此前在他們看來還是瀆神的荒唐行為。這些迷信的老人開始誠惶誠恐地感到孫有元具有仙家的風采,他的破衣爛衫令人聯想到了那個叫花子濟公和尚。事實上沒有共產黨員隊長帶着民兵搜查,他們也不會把菩薩扔進雨中。可那時誰也不會去想隊長的功勞,有關孫有元可能是仙的說法,在村里沸沸揚揚了三天。到後來連我母親也將信將疑了,當她小心翼翼地去問我父親時,孫廣才說:

「是個屁。」

我父親是一位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對我母親說:

「我是他弄出來的,他是仙,我怎麼不是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