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三章 風燭殘年 · 2 線上閱讀

孫有元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來。我當時已經六歲,那個年齡讓我隱約預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這種可怕顯然和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親有關。我實在不知道孫廣才這次咆哮起來聲音會怎樣嚇人,我精力過人的父親揮動拳頭時,就如母親揮動頭巾一樣輕鬆和得心應手。我就那麼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裡坐下,他對自己的錯誤不加任何掩飾,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裡。祖父的安詳無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兒童時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靜的臉之間不知所措,然後我像是遇到蛇一樣驚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樣,孫廣才對這一損失表現得極為激動。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希望這碗是祖父打碎的,從而使他對祖父的謾罵和訓斥變得理所當然。滿臉通紅的孫廣才像個孩子那樣不知疲憊地亂喊亂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風似的吹得我們弟兄三人身體抖動。我膽怯的目光望到孫有元時,我的祖父讓我大吃一驚,他謙卑地站起來告訴孫廣才:

「是孫光明打碎的。」

那時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這個四歲的孩子對祖父的話很不在意,他臉上的驚嚇剛才就有了,完全來自孫廣才的可怕神態。當我父親怒不可遏地問他:

「是你嗎?」

我弟弟卻是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父親兇狠的神態嚇傻了,直到孫廣才第二次向他這麼吼叫,並且將自己的兇狠逼近了他,我才終於聽到了他的申辯:

「不是我。」

我弟弟一直口齒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說話時依然咕噥咕噥。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親怒火更大,也許他這樣可以延長自己精神抖擻的發泄,孫廣才幾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麼會碎?」

我弟弟一臉的莫名其妙,面對父親的發問,他只能給予十分糊塗的搖頭。我弟弟畢竟是太小了,他只懂得簡單的否認,根本不知道接下去應該陳述理由。最為要命的是他那時候突然被屋外的鳥吸引了,而且還興致勃勃地跑了出去,這是我父親絕對無法容忍的,孫廣才氣急敗壞地喊叫孫光明:

「你這個狗娘養的,你回來。」

我弟弟雖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問題已經十分嚴重。他跑回屋來時睜圓眼睛十分認真地指着屋外,告訴孫廣才:

「小鳥,小鳥飛過去啦。」

我看到父親粗壯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臉,我弟弟的身體被扔掉般地摔出去倒在地上。孫光明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似乎有很長時間。我的母親,在父親怒火面前和我一樣害怕的母親,那時驚叫着跑向我弟弟。孫光明終於「哇」的一聲尖厲地哭了起來。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挨揍,他放聲大哭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

我父親的怒火開始收縮了,孫廣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個屁。」

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氣和孫光明的哭聲之間,選擇了讓步。我父親往外走去時,依然嚷嚷着:

「敗家子,我養了一群敗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歲了,說話嘴裡還含個球似的咕噥咕噥說不清楚。敗起家來倒是一個比一個凶。」

最後是表達對自己的憐憫:

「我命苦啊。」

這一切對當初的我來說,發生得太快了,我還沒有從驚嚇里擺脫出來,我父親已經走出屋去了。當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時,孫有元仍然站在那裡,仿佛飽嘗驚嚇似的戰戰兢兢。我當時沒有立刻出來為弟弟說話,大概是我自己也糊塗了,一個六歲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應,起碼我當時是這樣。此後這事就如月光下的陰影一樣,始終纏繞着我。我一直想出來揭發祖父,可我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有一次我曾經獨自走到祖父身旁,孫有元當時坐在那個斑駁的牆角,用一貫的慈祥看着我,他親切的目光在那時讓我不寒而慄,我鼓起勇氣對他說:

「碗是你打碎的。」

祖父平靜地搖搖頭,同時還向我慈愛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擊來的拳頭一樣,我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立刻逃走,用響亮的喊叫來掩蓋內心的慌張:

「是你。」

我正義的聲音並沒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靜地告訴我:

「不是我。」

祖父對自己堅信無疑的神態,反而使我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錯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氣立刻崩潰了,我趕緊逃離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後,我感到出來揭發祖父也變得越來越艱難了。同時我越來越明確到自己對祖父有着難以言傳的懼怕,當我有時跑回家中取東西,突然發現坐在角落裡的祖父正看着我時,我就會渾身發顫。

年輕時生機勃勃的孫有元,經歷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奪以後,到晚年成了一個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老人。然而當他體力逐漸喪失的同時,內心的力氣卻成長了起來。風燭殘年的孫有元,再度顯示了他年輕時的聰明才智。

我父親喜歡在飯桌上訓斥祖父,這種時候孫廣才總是要很不情願地看着自己正在遭受損失。在父親虛張聲勢的罵聲里,我的祖父低垂着頭顱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可他吃飯的速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手上的筷子在夾菜時一伸一縮的迅速令人吃驚。孫廣才的訓斥他充耳不聞,仿佛將其當做美味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奪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時的孫有元依然低着頭,眼睛執著地盯着桌上的飯菜。

我父親後來就讓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只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南門,我那可憐的祖父只能讓下巴擱在桌子上,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往碗中去夾菜。我的弟弟因為矮小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但他時刻得到我母親的幫助。孫光明是個愛逞強的孩子,他時不時會突然站到凳子上,擺脫母親的幫助,用自己的行為來主宰自己的胃口,這個傻孩子便要遭到過於激烈的懲罰了。我父親那時候毫不手軟,為這麼一點小事他會對我弟弟拳打腳踢,同時像個暴君那樣反覆宣告:

「誰再站起來吃飯,我就打斷誰的腿。」

我聰明的祖父知道孫廣才的真正用意,父親對弟弟的嚴厲懲罰其實是為了恫嚇祖父,我的祖父以逆來順受的姿態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夾菜時高高抬起手臂的艱難,使孫廣才感到心滿意足。

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對付他的兒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禍到我弟弟身上,孫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孫光明。事實上也只有孫光明對那張桌子的高度,與我祖父一樣耿耿於懷。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飯的時候才會去注意這些,別的時候他只知道像一隻野兔子那樣到處亂竄。我的祖父,長時間坐在角落裡的孫有元,就擁有足夠的時間來盤算如何對付這些了。

那幾天裡,當我弟弟一旦接近孫有元,我的祖父就會含糊其詞:

「桌子太高了。」

孫有元的反覆念叨,使我九歲的弟弟終於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中間,孫光明長時間地對祖父和桌子看來看去。孫光明閃閃發亮的眼睛,讓我祖父明白了這個小傢伙已經在開動腦筋了。

諳熟我弟弟心理的孫有元,那個時候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不知道他這樣是不是為了掩飾自己,他有着足夠的耐心來期待孫光明自己作出決定。

我弟弟除了口齒不清以外,別的都是值得誇獎的。他用那個年齡破壞的欲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對付桌子高度的辦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鋸掉它。」

我祖父顯得十分吃驚,他的吃驚里流露出明顯讚賞的神氣,無疑這激勵了孫光明。我弟弟神采飛揚,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聰明之中。他對孫有元說:

「把它的腿鋸掉一截。」

孫有元這時候搖頭了,他告訴我弟弟:

「你鋸不動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對他的蔑視使他生氣,他向孫有元喊道:

「我有力氣。」

孫光明感到語言的辯護依然蒼白,他一下子鑽到桌子底下,將桌子扛起來費力地走了兩步,隨後又鑽出來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氣。」

孫有元仍然搖頭,他讓孫光明明白,手的力氣遠遠小於身體,我弟弟還是鋸不動桌子的腿。

應該說孫光明最初發現桌子腿可以鋸掉一截時,他僅僅只是滿足於這種空洞的發現。孫有元對他力氣的懷疑,使他必須拿出真正的行動來了。我的弟弟在那個下午氣呼呼地走出家門,他為了向祖父證明自己能夠鋸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孫光明走到那個木匠家中時,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親熱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後對他說:「你不用鋸子的時候,肯定會借給我吧。」

那個木匠根本就沒把我弟弟放在眼裡,他向孫光明揮揮手:

「走開,走開。誰他娘的說我會借給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孫光明說,「我爹一定說你肯借,他說你蓋房時他還幫過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孫光明,卻為那個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問他:

「孫廣才幹什麼用?」

我弟弟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這時候答應了。

我的弟弟扛着鋸子回到家中,將鋸子響亮地往地上一敲,尖聲細氣地問孫有元:

「你說我能鋸掉嗎?」

孫有元還是搖搖頭,說道:

「你最多鋸掉一條腿。」

那個下午,我既聰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滿頭大汗地將四條桌子腿鋸掉了半截,其間他還不時地回過頭問孫有元:

「我的力氣大不大?」

我祖父沒有給予他及時的鼓勵,但他將驚奇的神色始終保持在臉上。就是這一點,也足以使我弟弟興致勃勃地鋸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來孫光明就無法為自己感到驕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現實的可怕,孫有元告訴他:

「你作孽了,孫廣才會打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