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三章 風燭殘年 · 1 線上閱讀

祖父摔壞腰以後,我的印象里突然出現了一位叔叔。這個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個小集鎮上干着讓人張開嘴巴,然後往裡拔牙的事。據說他和一個屠夫,還有一個鞋匠占據了一條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繼承了我祖父曾經有過的荒唐的行醫生涯,但他能夠長久地持續下來,證明了他的醫術不同於我祖父那種純粹的胡鬧。他撐開寬大的油布傘,面對嘈雜的街道,就像釣魚那樣坐在傘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跡斑駁的白大褂,便能以醫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堆着幾把生鏽的鉗子,和幾十顆血跡尚在的殘牙。這些拔下的牙齒是他有力的自我標榜,以此來炫耀自己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招徠着那些牙齒搖晃了的顧客。

一天上午,當祖父背上一個藍布包袱,懷抱一把破舊的雨傘,悄無聲息地從我們前面走過時,我和哥哥十分驚奇。他臨走時都沒和我父母說一句話,而我的父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態,我和哥哥趴在後窗的窗台上,看着祖父緩慢地走去。是母親告訴我們:

「他去你們叔叔那裡。」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着火的光臨。厄運來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孫光平以他年齡的優勢,先於我得到了一個書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記憶里閃閃發亮,在我哥哥即將獲得上學機會的那個傍晚,我的父親,興致勃勃的孫廣才,以莫名其妙的驕傲坐在門檻上,聲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裡的孩子吵架——

「一個你就打他,兩個你趕緊逃回家。」

孫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孫廣才,那是他對父親最為崇拜的時候。我哥哥虔誠的神色,使我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同樣的道理,並不覺得那已經是廢話了。

我父親是一個極其聰明的鄉巴佬,任何時髦的東西他都一學就會。當我哥哥背上書包第一次走向城裡的學校時,孫廣才站在村口給予他最後的提醒。他一個成年人學電影裡壞人的腔調實在是滑稽可笑,他扯開嗓子大喊:

「口令。」

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這個八歲的孩子轉身來回答時,並沒有轉述父親昨晚紛繁複雜的教導,而是簡單明了地喊道:

「一個就打,兩個逃回家。」

在這表達歡欣場面的另一側,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繩子無聲地從我身旁走過,去山坡上撿柴了。孫有元那時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壯,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擺動的腳走去時,濺了我一臉的塵土,使我當時對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興奮變得灰濛濛一片。

我祖父的厄運和我哥哥的興奮緊密相連,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當我和弟弟還依然滿足於在池塘邊摸螺螄時,第一次從城裡學校回來的孫光平,已經懂得用知識來炫耀自己了。我無法忘記孫光平最初背着書包回來的耀武揚威,我八歲的哥哥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顯然後一個動作是對學校老師的模仿。然後他在池塘旁邊坐下來拿出課本,先是對着太陽照一照,接着十分矜持地閱讀了。我和弟弟那時候目瞪口呆,就像兩條飢腸轆轆的狗,看到一根骨頭在空中飛去。

就是在這個時候,孫廣才背着滿臉死灰的孫有元奔跑過來。我的父親那時顯得十分惱怒,他把孫有元放到床上以後,便在屋門外嘟嘟噥噥起來:

「我就怕家裡有人生病,完了,這下損失大啦。多一個吃飯的,少一個幹活的,一進一出可是兩個人啊。」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後來雖然能夠下地走路,可他從山坡上滾下來後,腰部永久地僵硬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的孫有元,在看到村里人時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時更為膽怯,我清晰地記得他臉上戰戰兢兢的神色,他總是這樣告訴別人:

「腰彎不下去。」

他的嗓音里充滿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責備。突然而至的疾病改變了孫有元的命運,他開始了不勞而食的生活。在我離開南門前的不到一年時間裡,這個健壯的老人如同化裝一樣迅速變得面黃肌瘦了。他作為一個累贅的存在已經十分明顯,於是他開始了兩個兒子輪流供養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叔叔。祖父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就獨自出門沿着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路走去。他進城後似乎還要坐上一段輪船,才能到達我叔叔那裡。一個月以後,總是在傍晚的時刻,他蹣跚的影子又會在那條路上出現。

祖父回來的時候,我和哥哥會激動地奔跑過去,我們的弟弟卻只能幹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着我們奔跑。那時我所看到的孫有元,是一個眼淚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撫摸我們頭髮時顫抖不已。事實上我們充滿熱情的奔跑,並不是出於對祖父回來的喜悅,而是我和哥哥之間的一次角逐。祖父回來時手中的雨傘和肩上的包袱,是我們激動的緣由。誰先搶到那把雨傘,誰就是毫無疑問的勝者。記得有一次哥哥將雨傘和包袱一人獨占,他走在祖父右側趾高氣揚,我因為一無所獲而傷心欲絕。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着說: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走了雨傘還要拿包袱。」

祖父沒有像我指望的那樣出來主持正義,他對我們的誤解使他老淚橫流,他抬起手背擦眼淚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歲的弟弟是個急功近利的傢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淚後,飛快地往家中跑去,尖聲細氣地叫嚷着,將祖父的眼淚傳達給我的父母:

「爺爺哭啦。」

從而彌補他和我同樣一無所獲的缺憾。

在我離家之前,祖父在我們家中承擔的屈辱,是我當時的年齡所無法感受的。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孫廣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個月里,總是脾氣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風那樣在我們狹窄的家中,時時會突然咆哮。除非孫廣才伸出手指明確地去指罵孫有元,我才能確定父親的怒氣正在湧向何處,否則我會驚恐萬分地看着父親,因為我無法斷定孫廣才接下去會不會突然一腳向我踢來。我童年時的父親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傢伙。

我唯唯諾諾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裡總是設法使自己消失。他長久地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無聲無息地消磨着他所剩無幾的生命。而當吃飯時,他卻像閃電一樣迅速出現,往往把我們弟兄三人嚇一跳。那時候我的弟弟就會得到表現自己的機會,他手捂胸口用興奮的神態,來誇張自己所受的驚嚇。

祖父的膽小怕事在我記憶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孫光明為了尋找他,這個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後哇哇大哭,而且還毫無道理地破口大罵,仿佛是別人把他絆倒的。我口齒不清的弟弟雖然竭盡全力想把話罵明白,可我聽到的始終是一隻小狗在亂叫。那一次祖父嚇得臉色灰白,他擔心孫光明的哭聲持續到我父親從田裡回來,孫廣才是不會放過任何供他大發雷霆的機會的。那種災難即將來臨的恐懼眼神,從孫有元眼中放射出來。

孫有元摔壞腰後,就很少講敘那個讓我們感到不安的祖母。他開始習慣獨自去回憶和祖母共同擁有過的昔日時光。的確,我祖母和他之間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夠品嘗。

孫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個年輕漂亮而且曾經富有過的女人時,那張遠離陽光的臉因為皺紋的波動,顯得異常生動。我經常偷偷看到那臉上如青草般微微搖晃的笑容,這笑容在我現在的目光里是那麼的令我感動。然而我六歲時的眼睛,卻將一種驚奇傳達到內心。我無比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竟然會獨自笑起來,我將自己的驚奇去告訴哥哥後,正在河邊摸蝦的孫光平,用一種我很難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證實了我的驚訝是多么正確。我和哥哥,兩個髒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時,他臉上的笑容依然在進行着微妙的流動。我八歲的哥哥,有着我難以想象的勇氣。他用響亮的喊叫,將我祖父從多愁善感的回憶中一把拉了出來。我祖父如同遭到雷擊似的渾身一顫,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種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閃閃發亮。接着我聽到了哥哥幼稚的聲音穿上了嚴肅的外套後,向我祖父走去。很顯然,我哥哥在訓斥他:

「一個人怎麼可以笑,只有神經病才會一個人笑。」我哥哥揮了揮手,「以後別一個人笑了,聽到了嗎?」

明白過來的祖父,用極其謙卑和虔誠的點頭回答了孫光平。

孫有元晚年竭力討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為長者,難以讓我們尊敬。有一段時間,我處在對立的兩種心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勵自己,去仿效孫光平那種對待祖父的權威,作為一個孩子能對大人發號施令,這是一件令人激動和振奮的事。可我時時屈服於祖父慈祥的目光,當我們四目相視時,祖父孫有元看着我的親切目光,讓我無法對他炫耀自己弄虛作假的權威。我只能垂頭喪氣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尋找哥哥孫光平。

當祖父若無其事地誣告了我的弟弟以後,我徹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風的念頭。孫有元在後來的日子裡,讓我覺得陰森可怕。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祖父從角落裡站起來,往房間走去時,不慎將桌邊的一隻碗打落在地。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祖父當時異常害怕,他站在那裡長時間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我現在回顧他當初的背影時,已經像一個陰影一樣虛無了。但我記住了他那時發出的一連串驚恐的低語,至今為止我都沒有聽到過一個人能把話說得那麼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