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三章 遙遠 · 2 線上閱讀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當她的丈夫來到客廳時又恢復了往昔的神態,我祖母很難從他臉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們一起吃了早餐,我祖母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這個還太年輕的女人顯得六神無主。厄運即將來到,這已不容懷疑,可來到之前,我的祖母依然昏頭昏腦,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糊地搖擺。

然後是三個人走出家門,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將他們帶到一條大路上。她指示我的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則走向了東面。那時候日本人的馬蹄聲正在逐漸逼近,逃難的人流斷斷續續地呈現在那條清晨的路上。那個捍衛家族清白的女人走向旭日東升,而我祖母只能讓背脊去感受陽光的照耀。她的丈夫最後看着她走去的身影時,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選擇跟隨母親向東走卻是不假思索的。

就這樣,我祖母肩背一個沉重的包袱,裡面是她的衣服和首飾,以及一些銀元。她的臉色可怕的蒼白,此後三十多年她的臉蛋不再有紅彤彤的時候了。晨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可她一點沒覺察,她走在逃難的人流里。也許這能給她一點安慰,因為那麼看上去她不像是一個被休的女人,她臉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人也同樣具有。我的祖母就像隨波逐流的樹葉,她將自己的悲哀和眾人的逃亡混為一談。顯然她已經無顏回到嚴厲的父親那裡。她和眾多的人走在一起時,延緩了她對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嬌生慣養的祖母,在一場已經爆發的戰爭里開始了風餐露宿,而她落難的原因卻和戰爭毫無關係。她真正倒霉的時刻是遇上那個面目已經不詳的屠夫。我祖母是從他身上豬肉的油膩和生臭味作出這樣的判斷。此後三十多年裡,我祖母一聞到生豬肉的氣息就會戰戰兢兢。氣勢洶洶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樣十分乾脆地把我祖母給糟蹋了。

那個戰火紛飛的傍晚時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離開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條河邊洗起她那逐漸粗糙起來的臉。當那條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時,我祖母仍然蹲在河邊多愁善感。於是她必須獨自面對屠夫了,天色將黑的時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腳旁,哀求的聲音和她的身體一起在晚風裡顫抖。她打開了包袱願意將裡面的一切給他,以此換回自己的清白。屠夫發出了那種她婆婆極端厭惡的狂笑,屠夫對她說:

「我就是把你操了,這些東西也跑不了。」

我祖母坐在花轎里成為他人之妻的時候,我的祖父,二十三歲的孫有元,跟隨着他的父親,遠近聞名的孫石匠,和一班師兄弟來到了一個叫北盪橋的地方,準備建造一座有三個橋洞的石拱大橋。那是初春的一個早晨,我的曾祖父租了一條木船,載着他和一班徒弟在寬闊的河上順風而下。曾祖父坐在船尾,吸着旱煙興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兒子,孫有元敞開胸膛站在船頭,初春的冷風把他的胸膛吹得通紅一片。船頭微微起伏着,劈開的河水像匕首一樣鋒利地迅速後退。

就在這一年冬天的時候,民國的一位官僚準備回家省親。他當初是燒了一家財主的房屋,逃命時游過那寬闊的河面後開始發跡。多年後他要衣錦榮歸,縣裡的官員不能讓他再游過河去回家。於是我曾祖父拿到了民國的銀元,這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他囑咐手下的徒弟:

「這次造的是官橋,大家都要用心。」

他們來到了那個沒有一座橋,卻叫北盪橋的地方。那時我曾祖父雖已年過五十,可這個精瘦的老頭有着響亮的嗓門。他在那條河邊走來走去,以遊手好閒的姿態開始了他的工作,緊跟着他的是我生機勃勃的祖父。我曾祖父在踏勘地形的時候,不住地回過頭去,就像我曾祖母吆喝家中的雞一樣,吆喝着他眾多的徒弟。我的祖父則時時抓起一把土在手裡搓動着,還用舌頭去嘗一嘗。就這樣他們在河兩岸踏勘完了地形,畫出圖形以後曾祖父吩咐徒弟們搭工棚開採石料,自己則和我祖父背上乾糧和工具進山去了。

他們進山去采鑿龍門石。我的兩個祖輩就像野貓一樣在山裡竄來竄去,他們叮叮咚咚地讓那座不高的山三個月不得安寧。那時候石匠的功夫全體現在這塊龍門石上,這是準備放在大橋中央的大石塊,而且是要在大橋竣工合龍時放上去,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我的曾祖父是那個時代最為聰明的窮人,比起我祖母的父親來,他顯得那樣的能幹和朝氣蓬勃。這位一直浪跡江湖的老人,身上具備了藝術家的浪漫和農民的實惠。他弄出來的,並且在他的薰陶里長大的我祖父,也同樣出類拔萃。我的兩個祖輩在山裡鑿出了一塊四方的龍門石,正面是雙龍戲珠的浮雕,兩條騰空而起的石龍爭搶着中間那顆滾圓的石珠。他們不是那種在溝上鋪一塊石板的石匠,他們造出來的橋將作為藝術珍品傲視後代。

三個月後,將石料開採齊全的徒弟們,進山去迎接我的兩個祖輩了。於是在那個炎熱的夏日中午,我的曾祖父端坐在龍門石上,由八個徒弟扛出山來。他赤裸着上身,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煙,眯縫的眼睛能讓人感到他的心滿意足,但他沒有絲毫的得意洋洋,這樣的經歷他習以為常了。我的祖父孫有元滿臉紅光,健步走在一旁,他每走十步就用嘹亮的嗓音喊叫一聲:

「龍門石來啦。」

這遠不是輝煌的時刻,最為輝煌的是這年深秋,大橋竣工合龍的日子終於來到的時候。橋的兩端搭起了彩牌樓,五彩的紙片在風中像樹葉一樣嘩嘩作響,那時候鼓樂喧天香煙繚繞,方圓百里趕來看熱鬧的鄉親人聲鼎沸。沒有一隻麻雀飛到這裡,如此嚇人的聲響,使它們在遠處的樹木上驚慌失措。我一直奇怪經歷這樣輝煌場面的孫有元,竟會在晚年對我祖母的婚禮驚嘆不已。比起這樣的場面來,我祖母的婚禮不過是杯中之水。

我曾祖父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樣的時刻,使自己從此一蹶不振。憑着自己的聰明才幹,一路闖蕩過來的曾祖父,在北盪橋這裡翻船了。事實上我曾祖父早就覺察那裡土質鬆散,橋正在下沉。但他過於胸有成竹,根據以往的經驗他覺得橋總是要沉下去一點的。隨着大橋竣工的日子越來越近,下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我曾祖父疏忽了這一點,導致了他晚年的淒涼。

儘管後來慘遭失敗,當初八個徒弟抬着龍門石走上去時,依然是那麼激動人心。他們神氣十足地來到了頂端。吭喲吭喲的號子聲戛然而止,當他們小心翼翼將龍門石往豁口處放下去時,鼓樂齊喑,圍觀的人群也立刻變得無聲無息了。就在那時我曾祖父聽到了「格」的一聲,而不是他預料中的「咔嚓」聲,於是他比在場所有人都先知道災難降臨了。我曾祖父那時正在彩牌樓上,突如其來的事實使他的微笑還沒有收斂就在臉上僵直了。那一聲要命的「格」來到後,我的曾祖父霍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祖父後來告訴我們,那一刻他像一條臨死的魚一樣,直往上翻白眼。但他畢竟是江湖上闖蕩過來的,在眾人還沒有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麼,他已經走下了彩牌樓,將煙管背在身後像是準備上酒館似的走開了。他一直往山里走去,把恥辱留給兒子和一班徒弟去承受。

那時的龍門石緊緊夾在豁口上了,那八個強壯如牛的年輕人憋紅了臉,想把龍門石重新抬起來,可那塊大石頭紋絲不動。在一片稻浪般盪過來的噓吁聲里,那八張臉像八副豬肝一樣,在夏日劇烈的陽光里閃閃發亮。龍門石就如一塊蹺蹺板似的斜在了那裡,進不去也出不來。

我不知道孫有元是如何度過那個要命的白晝的,我曾祖父那時的逃之夭夭,太像是一個小偷了。孫有元那時要承受雙倍的恥辱,他除了像師兄弟那樣垂頭喪氣,還必須以我曾祖父兒子的身份羞愧不已。當時的場景簡直亂透了,祖父告訴我們仿佛是房屋塌了一樣。他個人的情況更為糟糕,他正是八個抬着龍門石上橋中的一個。孫有元支撐着橋欄都邁不動腿了,就像有人在他襠里捏了一把似的有氣無力。

我的曾祖父是天黑以後回來的,他雖然無顏面對圍觀的鄉親,對他的兒子和徒弟依然可以自命不凡。這個內心極其慌張的老頭,用乾巴巴的聲音,給予他一班不知所措的徒弟一頓劈頭蓋腦的訓斥:

「不要哭喪着臉,我還沒死,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想當初……」

我曾祖父用慷慨激昂的聲音,回顧了激動人心的過去,又向他的徒弟們描述了更為美妙的前景,然後突然宣布:

「散夥吧。」

他在徒弟們瞠目結舌的時刻轉身就走,我那熱衷於出其不意的曾祖父來到工棚門口時,又迅速轉回身去給他們以信心十足的忠告:

「記住師傅的話,只要有錢就不怕沒女人。」

這個舊時代的老人,極其容易自己來感動自己。當他決定連夜趕到縣城,去向民國的官員負荊請罪時,他竟然覺得自己很像傳說中的英雄一樣深明大義,他對我祖父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聲音的顫抖完全是出於激動。面對將失敗轉換成榮耀的父親,孫有元也傻乎乎地跟着他激動起來。

可是我曾祖父的壯士氣派走出十來步後就蕩然無存了,他的錯誤在於回頭看了一眼那座石橋。他這樣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翹起的龍門石在月光里閃閃爍爍,仿佛是一頭夢中的野狼向我曾祖父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父走去的身影,在我祖父眼中突然顫顫巍巍了。那個月光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父走上了那條漫長的小路,經受着更為漫長的失敗對他的折磨。他完全不像孫有元後來向我們描述的那樣,雄赳赳地走進了城裡的大牢,他當初的模樣比一個垂危的病人抬入診所時更為糟糕。

很長一段時間裡,孫有元都被父親弄虛作假的英雄氣概激勵着。他沒有像父親臨行前囑咐的那樣去改行干別的,不少師兄弟背起包袱回家以後,我祖父和另外七個抬着龍門石上橋的人繼續留在那裡。孫有元發誓要挽救這座石橋。我祖父的聰明才智在他父親離去以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他帶着七個師兄弟在橋身下面鑿出了十六個小洞,隨後又削了十六根木樁。他們將木樁塞進小洞以後,八個如狼似虎的年輕人,掄起了十六個榔頭猛擊木樁。這八個在路人看來是瘋子的傢伙,足足敲打了兩個時辰。在他們微小的力量面前,巨大的橋架竟然微微抬高起來。到後來我祖父聽到了令人激動的「格格」聲,隨後不久轟的一聲,我祖父如願以償了。龍門石十分平穩地放進了豁口。

我激動無比的祖父在那條小路上撒腿跑開了,這個眼淚汪汪的年輕人,嗓音嘹亮地呼喊着我的曾祖父。他一口氣跑了四十多里路,跑進了縣城。當我曾祖父從牢里昏頭昏腦出來時,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就像雨中淋了一夜似的渾身濕透了,可那時正是晴空萬里陽光普照。我祖父把體內的水分差不多都快跑幹了,孫有元叫了一聲:

「爹……」

隨即撲通一聲倒地休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