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三章 遙遠 · 1 線上閱讀

說我祖父孫有元是一個怒氣沖沖的傢伙,那是我父親的看法。孫廣才是一個善於推卸責任的父親,他熱衷於對我進行粗野的教育,當我皮開肉綻,同時他也氣喘吁吁的時候,他就開始塑造祖父的形象了,他說:

「要是我爹,早把你揍死啦。」

我的祖父已經死去,我父親就像當時所有依然活着的人那樣,習慣於將暴君這種可怕的意思安放在死者的墳頂,而他們自己是文明和優雅的。父親的話多少起到了這樣的效果,在那使我痛不欲生的時刻總算過去後,我在心裡不能不對父親有所感激。父親這話畢竟還是表達了對我生命的重視。

當我成年以後,開始確立祖父在我心目中的真實形象時,我感到難以將他想象成一個怒氣沖沖的傢伙。也許我父親是用自己童年的教訓給予我安慰,仿佛他是在這樣說:比起我小時候挨的打,你這又算得了什麼。如果我當時就能夠理解到這一層意思,那麼我的肉體在遭受打擊時,我的自尊仍將會完好無損。可是疼痛使我喪失了全部的智力,除了像動物那樣發出喊叫,我又能表達什麼呢?

我祖父在那個時代里表現出來的對女性的尊重令人吃驚,其實他是在不知不覺中表達着對命運的感激。我的祖母曾經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子,她十六歲時穿着繡花小鞋在轎子裡成為了他人之妻,可是兩年後她卻被迫離開那座深宅大院,伏在一個窮光蛋的背脊上昏昏欲睡。我一貧如洗的祖父將她帶到了雜草叢生的南門。我祖母值得炫耀的出身,使孫有元一生都黯淡無光。

這個我三歲時死去的女人,始終保持了與我們家當時的氣氛很不協調的習慣,以此證明她曾經有過的富貴生活並未全部消亡。冬天寒冷的時候,我貧困的家中竟然燃起炭火。我祖母終日守候在炭盆旁,雙目微閉一副無所事事的神態。她一生睡覺之前都要用熱水燙腳,那雙形狀古怪的小腳在水中逐漸出現了粉紅的顏色,這個印象在我記憶里經久不衰。那是一雙從未下過水田的小腳,雖然她和一個種田人同床共眠了三十多年。她那種慵懶的貴族習氣在我們破爛不堪的家中,竟然不受阻撓地飄蕩了幾十年。在父親眼中是怒氣沖沖的祖父,在我眼中卻是垂着雙手、謙卑地站在祖母的腳盆前。

我祖母在一個冬天的早晨應該醒來的時候沒有醒來。她事先沒有絲毫跡象而猝然死去,使我祖父被悲傷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見到村里任何人時都朝他們露出膽怯的笑意,仿佛家中出了醜事,而不是妻子的死去。

我似乎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祖父孫有元站在紛揚的雪花中,穿着沒有紐扣的黑色棉襖,骯髒使棉襖亮晶晶。裡面沒有別的衣服,他用一根草繩系住棉襖,胸口的皮膚暴露在冬天的寒冷里。這個弓着背、雙手插在袖管里的老人,讓雪花飄落並且融化在他胸口上。他的眼睛在笑容里紅潤起來,然後淚水滾滾而出。他試圖將自己的悲哀傳達到我一無所知的內心,我依稀記得他這樣告訴我:

「你奶奶熟了。」

我祖母的父親肯定是那個時代最為平庸的富人,我祖父以窮人的虔誠對這位有幸見過一面的岳父,始終懷着不可動搖的敬仰。孫有元晚年時常常張開他荒涼的嘴巴,向我們講敘祖母昔日的富貴,可我們的耳朵更多地淹沒在祖父毫無意義的感嘆之中。

我年幼時一直不明白祖父的岳父為何總是手握戒尺,而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應該拿着線裝的書籍。這一點孫廣才也一樣做到了,不同的是我父親手提掃帚,可不同的工具表達的是同樣的目的。這個可怕的亡靈具有舊時代的嚴厲,他用自己的平庸去教育兩個和他一樣平庸的兒子,而且異想天開地指望他們光耀祖宗。對他的女兒——我的祖母,他也同樣不掉以輕心。他把我祖母生活的每一刻幾乎都變成了儀式,我可憐的祖母並不認為這種就範使她喪失了最起碼的自由,她懷着盲目的幸福去嚴格遵守父親的規定,何時起床,何時開始繡花,走路的姿態等等。後來她又將父親的威嚴傳達給了我祖父,在孫有元誠惶誠恐的目光中,我祖母心滿意足地品嘗着自己的優越。我祖父一生都被她那曇花一現的富貴籠罩着。而我祖母唯一謙虛的舉止,那就是她從來都側身坐在我祖父對面。她父親的訓誡是如此有力,使她早已在事實上逃離父親以後,仍然深受束縛。

這個以嚴謹為榮的男人在為女兒選擇婆家時,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準了一個和他類似的男人。當我祖母第一個丈夫以僵硬姿態來到他面前時,他女兒的命運已經確定了下來。這個即便是說一句最為平常的話都要仔細思索的傢伙,在我今天看來很難不是弱智,比起我那個生氣勃勃的窮光蛋祖父來,他實在算不了什麼。然而他使我祖母的父親滿心歡喜,這種歡喜直接影響了我的祖母,她每次向我祖父提起他時,臉上都掛着標榜的神態。我的祖父是第二個受害者,孫有元凝神細聽時的恭敬,使那個身穿長衫的傢伙成為了我祖父自卑一生的鏡子。

那個呆頭呆腦的人穿着綢緞的衣衫,從我祖母朱紅的大門矜持而入,上了蠟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他右手微提長衫,穿過庭院來到客廳,從一張八仙桌邊繞過去,走到了我祖母父親的面前。就這麼簡單,他娶走了我的祖母。祖父講述這些時,我剛好六歲,就是我即將被孫廣才送給別人的時候,祖父的講敘難以激起我同樣的興奮,只是一種微微的驚訝。只要從一扇敞開的大門走進去,再繞一下,就能娶走一個女人。我想:這我也會。

我祖母出嫁時的豪華,由於她後來三十多年的貧困,被她自己的想象所誇大了。後來又通過祖父很不可靠的嘴,來到了我耳中。於是我的腦袋裡塞滿了喧天的鑼鼓聲,其中有一支嗩吶格外嘹亮,抬嫁妝的隊伍長得望不到頭。我祖父反覆強調八人大轎,可我怎麼會明白八人大轎的氣派,畢竟我才六歲。祖父的講敘過於激動,使祖母的婚禮在我腦中亂七八糟,最要命的是那支嗩吶,祖父學吹出來的嗩吶聲,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樣讓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母,她的臉蛋像是一隻快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即使如此她依然被塗上了厚厚的胭脂。我祖母在那個下午從轎子裡被迎接出來時,她的臉在陽光下如同陶器一樣閃閃發亮。

那個古板的新郎着實讓我祖母大吃一驚。整個婚禮里他臉上都掛着被認為是莊重的微笑,笑容如同畫出來似的紋絲不動。這個看來是假笑的傢伙,並沒有將他的君子姿態保持到床上。洞房花燭之時來到後,新郎的動作出奇的敏捷,我祖母在片刻的愕然後,發現自己已經一絲不掛。這個來勢兇猛的傢伙不說一句話就把該幹的事都幹了。翌日清晨他醒來後發現新娘傳說般地消失了,他驚慌的尋找一直持續到打開那扇櫃門為止,我赤裸的祖母在衣櫃裡瑟瑟發抖。

他人倒不壞。這是我祖母對他的最終評語。我無法設想在新婚之夜弄得新娘神志恍惚以後,他又通過舒適手段使我祖母得到了有效的安慰。此後的兩年裡,我祖母對每日來臨的黑夜,都能心安理得並且受之無愧。我祖父孫有元稱他是一個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懷疑這是祖母在漫長的回憶里重新塑造的形象。祖母對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孫有元三十多年的溫順和謙卑顯得可有可無。

我祖母的婆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綢衣,坐在夏天的客廳里,身旁是一個打扇的布衣丫環。她談論自己滿身的疾病時神態嚴肅,她無法容忍家中有呻吟之聲,包括她自己的,這對她來說和狂笑一樣傷風敗俗。於是她的呻吟轉化成了冷漠的語調,似乎在說着另一個深受疾病之苦的人。我祖母長時間地沉浸在她有關病痛的各種描述之中,其氣氛的陰森可想而知。但我祖母的心理並未受到多大的影響,事實上她的父親已經預先給予了她類似的教育。這個死去一般的家庭只有在夜晚時刻,她丈夫在床上短暫的活潑舉止才略顯生氣。然而我祖母卻感到十分親切並且理所當然,她在爬上我祖父的背脊之前,很難設想還有另外的家庭。就如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臉蛋長得十分不錯,直到後來我祖父堅定不移地鼓勵和真誠地讚美,她才總算知道了這一點。而她的父親、丈夫以及婆婆在這方面向來是守口如瓶。

我無法知道祖母在那個家庭里更多的事,他們生前的生活早已和他們一起被埋葬了。我祖父在失去妻子的最初幾年裡,寂寞和憂傷使他對祖母的往事充滿熱情,當他灰暗的眼睛閃閃發亮時,我祖母就在他的話語裡復活了。

我祖母命運出現轉折的時刻是一個晴朗的清晨,我的祖母年輕漂亮,不是後來我見到的那個皺皺巴巴的老太太。雖然她身上具備了和那個家庭相協調的古板,可她畢竟只有十八歲,幽居深院的年輕女子很容易被戶外的鳥鳴吸引。我祖母穿着大紅的褂子腳蹬繡鞋,站在了石階上,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她紅潤的臉上,她的纖纖細手有着動人的下垂。兩隻活潑的麻雀在庭院的樹上嘰嘰喳喳,它們施展了一系列在我祖母看來是迷人的小動作。我年輕無知的祖母不知道它們是在談情說愛,她被它們之間的親密和熱情深深感動。以至她婆婆滯重的腳步來到她身後時她都一無所知,她完全沉浸到了那個清晨美妙的情調之中。沒有過去多久,兩隻麻雀依然在樹枝上搔首弄姿的時候,嚴厲的婆婆已經無法容忍她那種出格行為繼續下去,於是她聽到一個嚇人的聲音在耳邊突然響起,那個滿身疾病的女人冷冷地說:

「該回屋去了。」

我祖母那時受到的驚嚇使她一生難忘,她回過頭去以後,看到的不是往常那種嚴厲,她從婆婆臉上複雜又鋒利的神色里,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前途。我祖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那時她立刻明白了那兩隻麻雀表現出來的美妙,其實是一種下流的勾當。她回到了自己屋中,預感到自己闖下了大禍,在前途不可預測的時刻,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狂奔亂跳。她聽着婆婆的腳步拖泥帶水地走入另一間屋子,不久之後是一個輕快的腳步正在接近,那是丫環走來,丫環走進了書房,將她在書房裡昏昏欲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後來到的寂靜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可我祖母內心的不安逐步擴張,到頭來那種害怕里出現了期待的成分,她突然期待婆婆對她的懲罰快些來到,懸而未決只能使她更加提心弔膽。

晚飯的時候,我祖母最初預感到不幸即將來臨,那時她的婆婆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親切,有那麼幾次她眼圈竟然微紅了,而她的丈夫則顯得悶悶不樂。晚飯之後我祖母被留了下來,開始傾聽她婆婆冗長的講敘,婆婆向她展示了他們無可挑剔的家史,無論是學問還是在仕途上,都是值得後人炫耀的。而且他們祖上還出過一位貞節烈女,是清代一個惜香憐玉的色情皇帝加封的。她的講述來到這裡時真是流連忘返。最後告訴我祖母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東西吧。這話聽上去再明白不過了,一道休書已經來臨。

我祖母難以忘記最後那個夜晚,那個古板的丈夫開始像一個人那樣表達溫情了,雖然他依然不說一句話,可他(我祖母后來告訴祖父)用手給予她長久的撫摸,至於眼淚,我的祖父不知為何沒有說起。也許正是那一夜,使我祖母對他永生不忘。到後來從我祖父口中而出時,這個腐朽的傢伙便成了一個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我祖母的婆婆畢竟是處在舊時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沒有祖上那種專橫,她沒有對兒子說你應該怎樣,而是給了他一個自己選擇的機會,雖然他的選擇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