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二章 年幼的朋友 · 1 線上閱讀

 

我在家鄉的最後一年,有一天下午我從學校走回南門時,在一家點心店門口,看到了打架的三個孩子。一個流着鼻血的小男孩,雙手緊緊抱住一個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勁拉他的手腕,另一個在一旁威脅:

「你松不鬆手?」

這個叫魯魯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烏黑的眼睛沒有絲毫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對剛才的威脅滿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對他的同伴說:

「快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還是轉圈吧。」

那個孩子的身體便轉起來,想把魯魯摔出去。魯魯的身體脫離了地面,雙手依然緊緊抱住對方的身體。他閉上了眼睛,這樣可以減去頭暈。那個孩子轉了幾圈後,沒有摔開魯魯,倒是自己累得氣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開——他。」

「怎麼拉呢?」他的同伴發出同樣束手無策的喊叫。

這時點心店裡出來一個中年女人,她朝三個孩子喊道:

「你們還在打?」

她看到了我,對我說:

「都打了有兩個小時了,有這樣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辯:

「他不鬆開手。」

「你們兩個人欺負一個年小的。」她開始指責他們。

站在旁邊的孩子說:

「是他先打我們。」

「別來騙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們先欺負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們。」

魯魯這時又用烏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也要去申辯,仿佛對他們說些什麼沒有一點興趣。他只是看着我。

中年女人開始推他們:

「別在我店門口打架,都給我走開。」

被抱住的男孩開始艱難地往前走去,魯魯將身體吊在他身上,兩隻腳在地上滑過去。另一個男孩提着兩隻書包跟在後面。那時魯魯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頭去,他是去看自己的書包。他的書包躺在點心店門口。他們走出了大約十多米遠,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腳,伸手去擦額上的汗,然後氣沖沖地對同伴說:

「你還不把他拉開。」

「拉不開。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頭去咬魯魯的手。那雙烏黑的眼睛閉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難忍,因為他將頭緊緊貼在對方後背上。

過了一會,被抱住的男孩抬起頭,繼續無力威脅:

「你松不鬆手?」

魯魯的眼睛重新睜開,他扭回頭去看自己的書包。

「他娘的,還有這種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魯魯的屁股。

被抱住的男孩說:

「你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鬆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輕聲說道:

「有人在看我們。」

魯魯的頭一直往後扭着,一個男人向點心店走去時,他喊叫起來:

「別踩着我的書包。」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魯魯的聲音,那種清脆的、能讓我聯想到少女頭上鮮艷的蝴蝶結的聲音。

被抱住的男孩對同伴說:

「把他的書包扔到河裡去。」

那個男孩就走到點心店門口,撿起書包穿過街道,走到了河邊的水泥欄杆旁。魯魯一直緊張地看着他,他將書包放在欄杆上說:

「你松不鬆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魯魯鬆開手,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書包。解脫了的男孩從地上拿起他們的書包,對站在河邊的同伴說:

「還給他吧。」

河邊的男孩把書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腳,然後才跑向同伴。

魯魯站在那裡向他們喊道:

「我要去告訴哥哥,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賬的。」

喊完以後,魯魯走向自己的書包。我看到的是一個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上的白汗衫出現一條點點滴滴的血跡。孩子在書包旁蹲下來,將裡面的課本和鉛筆盒拿出來重新整理了一遍。這個孩子蹲在黃昏的時刻里,他身體因為弱小而讓人疼愛。整理完後,他站起來將書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塵土。我聽到他自言自語:

「我哥哥會來找你們算賬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淚,他無聲地哭泣着往前走去。

蘇宇死後,我重新孤單一人。有時遇到鄭亮時,我們會站在一起說上幾句話。但我知道鄭亮和我之間唯一的聯繫——蘇宇,已經消失。所以我和鄭亮的關係也就可有可無了。當看到鄭亮興高采烈地和新近結交的工廠朋友走在一起時,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確的證實。

我時刻回憶起蘇宇在河邊等待我時的低頭沉思。蘇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為即將來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經置身在過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時候背脊弓起來的,我弓着背獨自行走在河邊,就像生前的蘇宇。我開始喜歡行走,這是蘇宇遺留給我的愛好。行走時思維的不斷延伸,總能使我輕而易舉地抵達過去,和昔日的蘇宇相視而笑。

這就是我在家鄉最後一年,也就是我即將成年時的內心生活。這一年我認識了魯魯。

我知道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後三天。那時我行走在城裡的街道上,我看着這個孩子抱着書包急匆匆地走過去,有五六個同齡的男孩從後面追上去,齊聲喊:

「魯魯,魯魯。」

「頑固不化。」

魯魯轉過身來向他們喊道:

「我瞧不起你們。」

隨後魯魯不再理睬他們的喊叫,怒氣沖沖地往前走去。孩子內心的怒火比他身體還大,身體仿佛承受不了似的搖搖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幾個成年人中間。

事實上那時我並沒有想到魯魯和我之間會出現一段親密的友誼,儘管這個孩子已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魯魯和別人鬥毆的情景。那次魯魯和七八個同齡的男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蒼蠅似的嗡嗡叫着向魯魯發起攻擊。最後的結果依然是魯魯的失敗,然而他卻以勝利者的姿態向他們喊叫:

「小心我哥哥來揍你們。」

這個孩子臉上洋溢出來和所有人對抗的神色,以及他總是孤立無援,讓我觸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正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真正關注他了。看着這個小男孩在走路時都透露出來的幼稚,我體內經常有一股溫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

有一天,魯魯從校門走出來,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時,我在後面不由喊了一聲:

「魯魯。」

孩子站住了腳,轉身來十分仔細地看了我一陣,隨後問:

「是你叫我嗎?」

我在微笑里向他點了點頭。

孩子問:「你是誰?」

這突然的發問,竟使我驚慌失措。面對這個幼小的孩子,我年齡的優勢蕩然無存。孩子轉身走去,我聽到他嘟噥着說:

「不認識我,還叫我。」

這次嘗試的失敗,我的勇氣遭受了挫折。此後再看着魯魯從校門走出來,我的目光開始小心謹慎。同時我喜悅地感到自己已經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時常常回過頭來朝我張望。

我和魯魯的友情來到之前的這一段對峙,讓我感到是兩年前和蘇宇在放學回家路上情形的重複。我們都在偷偷地關注着對方,可是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一天下午,魯魯徑直向我走來,烏黑的眼睛閃爍着可愛的光亮,他叫了我一聲:

「叔叔。」

孩子的突然喊叫讓我驚愕不已,接下去他問:

「你有小孩吃的東西嗎?」

就在剛才,我們之間的深入交往還是那麼困難,魯魯的聲音使這一切輕而易舉地成為了現實。應該說是飢餓開始了我們之間的友情。可我卻羞愧不安了,雖然我已接近十八歲,在魯魯眼中作為叔叔的我,卻是身無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撫摸孩子的頭髮,問他:

「你沒吃午飯?」

孩子顯然明白了我無法幫助他克服飢餓,他低下了頭,輕聲說:

「沒有。」

我繼續問:「為什麼沒吃?」

「我媽不讓我吃。」

魯魯說這話時沒有絲毫責備母親的意思,他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

在不知不覺里,我們開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遙遠的蘇宇,他經常用手搭着我的肩開始我們親密的行走。現在我像蘇宇當初對待我一樣,對待着魯魯。我們兩個人和那些對我們不屑一顧的別人走在一起。

後來魯魯抬起頭來問我:

「你上哪兒去?」

「你呢?」我反問。

「我要回家了。」

我說:「我送你回去。」

孩子沒有表示反對,這時我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我看到蘇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門的木橋上向我揮手道別。我那時所體會到的就是蘇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們走進一條狹長的胡同,走到一幢破舊的樓房前,魯魯的肩膀脫離了我的手,他沿着樓梯全身擺動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時他回過頭來,像個成年人似的對我揮揮手,說道:

「你回去吧。」

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樓梯。他的身體消失以後沒多久,我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斥罵聲嘹亮地響了起來,接下去是什麼東西摔倒的聲響。隨後魯魯又出現在樓梯口,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從裡面追出來,手裡的鞋子向逃跑的魯魯扔去。鞋子沒有擊中魯魯,滾到了我的腳旁。這時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為激動而有些散亂的頭髮,一扭身走了進去。

我看到這個女人時大吃一驚,因為我認出她是誰,雖然她的形象已被歲月無情地篡改了,但她還是馮玉青。當年那個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個無所顧忌的母親了。

剛剛逃離母親追打的魯魯,竟然走過來撿起母親的鞋子,又往樓上走去。他要將母親的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書包那樣抱着鞋子,扭動着瘦小的身體走向對自己的懲罰。馮玉青的喊聲再度出現:

「滾出去。」

我看到孩子低垂着頭、充滿委屈地走下來。我走上去撫摸他的頭髮,他立刻轉身逃脫我的友誼。這個眼淚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

我和魯魯的友情迅速成長,兩年前我在年長的蘇宇那裡體會友情的溫暖,兩年後我和年幼的魯魯在一起時,常常感到自己成為了蘇宇,正注視着過去的我。

我喜歡和魯魯說話,雖然我說的很多話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貫注的神態,尤其是那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喜悅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處於被另一個人徹底的、無條件的信任之中。當我說完以後向孩子發出微笑時,魯魯立刻張開他門牙脫落的嘴,以同樣的笑容報答我,儘管他沒有聽懂我的話。

後來我才知道魯魯其實沒有哥哥,但我對這個事實一直保持沉默,這樣孩子就不會感到我注意了他的編造。孩子在孤立無援的時候,尋求他想象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希望對於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實上對於我也同樣如此。

魯魯就像我當初因為蘇宇嫉妒鄭亮一樣,他因為我也嫉妒鄭亮,其實那次鄭亮在街上遇到我時,並沒有對我表達足以引起魯魯不安的親熱。作為過去並不親密的朋友,鄭亮只是走過來和我說幾句表示友好的話。擁有眾多新朋友的鄭亮,毫不掩飾他對我和魯魯這麼一個小孩在一起的驚訝。就在我們談話時,遭受了冷落的魯魯響亮地說了一聲:

「我走啦。」

他顯得很生氣地獨自走去,我立刻結束和鄭亮的談話,追上去和魯魯走在一起。可他的不高興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遠,這期間他對我的話充耳不聞,隨後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歡你和他說話。」

魯魯對友情的專一和霸道,使我們此後再一起遇到鄭亮時,我就會感到不安,我常常裝着沒有看到鄭亮而迅速走過去,我並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鄭亮並不屬於我,他是那些衣着入時、嘴上叼着香煙、走路時喜歡大聲說話的年輕工人的朋友。只有魯魯才是我唯一的朋友。

幾乎是每天下午放學,我都要站到魯魯念書的小學門口,看着我的朋友從裡面走出來。年幼的魯魯已經是一個能夠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從不向我表達過度的興奮與激動,總是微笑着鎮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沒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魯魯才向我流露了真實的情感。我記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門時,因為沒有立刻看到我顯得驚慌失措。他猶如遭受突然一擊似的呆立在那裡,失望和不安在他臉上交替出現,然後他往別處張望起來,唯獨沒有朝我這裡看。孩子沮喪地向我這個方向走來時,仍然不時地回頭去張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我。我看到魯魯突然不顧一切地向我奔跑過來,他緊緊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滿是汗水。

然而我和魯魯的友情並沒有持續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魯魯,第三次讓我看到了他和別的孩子奮力打架。就在他們校門口,當魯魯向我走來時,一群孩子在後面嘲弄他:

「魯魯,你的哥哥呢?你沒有哥哥,你只有一個臭屁。」

那些孩子紛紛將手舉到鼻子處扇來扇去,仿佛真的聞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臉。我看到魯魯鐵青着臉走來,他的小肩膀因為氣憤而抖動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時突然一轉身朝那群孩子衝過去,嘴裡尖聲大叫:

「我揍你們。」

他手腳並用地殺入那群孩子之中,最開始我還能看到他和兩個孩子對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擁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亂不堪了。當我再度看到魯魯時,那群孩子已經停止了打鬥。魯魯滿臉塵土而且傷痕累累地爬起來,又揮拳沖了上去,於是這群孩子還是一擁而上。魯魯臉上的塵土和鮮血使我渾身顫抖,我是這時候衝上去的,我朝一個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又揪住另一個孩子的衣領往一邊摔去。最初遭到打擊的幾個孩子發現我以後,立刻四處逃散,隨後剩下的幾個也拔腿就跑。他們跑到遠處後,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

我不去理睬他們,而是走向了魯魯,那時候魯魯已經站起來了。我走到他身邊,也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指責我,我大聲對魯魯說:

「你告訴他們,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魯魯驚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頃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滿臉通紅,然後低下頭獨自走去了。這使我瞠目結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遠處消失,他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向我張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學校門口站了很久,都沒見到他出來,事實上他已從學校的邊門回家。後來偶爾見到魯魯,這個孩子總是緊張地躲避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