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二章 戰慄 · 2 線上閱讀

鄭亮的態度落落大方,這個高個的同學這樣告訴我們:

「晚上睡不着覺的時候,這麼來一下很靈。」

鄭亮的神態讓我想到自己幾天以前還在進行着的自我折磨,從而使我望着他的目光充滿了羨慕。

儘管那個晚上給予我輕鬆自在,可後來鄭亮無意中的一句話,卻給我帶來了新的負擔。鄭亮說那話時,並不知道自己是在表達一種無知,他說:

「那種東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樣,只有這麼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歲就沒了,節省的人到了八十歲還有。」

鄭亮的話使我陷於對生理的極度恐怖的緊張之中。由於前一段時間過於揮霍,我在黑夜裡時刻感到體內的那種液體已經消耗完了。這種恐怖使我在進行未來生活憧憬時顯得憂心忡忡。尤其是對愛情的嚮往,因為心理的障礙,我不僅無法恢復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對自己日後的孤獨越來越確信無疑。有一個晚上,當我想到自己成為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獨自行走時,我為自己的悽慘悲傷不已。

後來的許多黑夜,我在夜晚的舉動不再是獵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漸成為生理上的證明。每一次試驗成功後,賦予自己的安慰總是十分短暫,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己每一次證明所擔的風險,我總是感到體內最後的液體已在剛才流出。那時我對自己剛剛完成的證明就會痛恨和後悔。可是沒出三天,對體內空虛的擔憂,又使我投入到證明之中。我身體的成長始終在臉色蒼白里進行着,我經常站在南門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看到了削瘦的下巴和神情疲憊的眼睛在水裡無力地漂動,微微的波浪讓我看到自己仿佛滿臉皺紋。尤其是天空陰沉的時刻,會讓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張陰鬱和過早衰老的臉。

直到二十歲時,我才知道正確答案。那時我正在北京念大學,我認識了一位當時名聲顯赫的詩人。這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名人,他隨便和神經質的風度,使我經常坐車兩個小時到城市的另一端,為了只是和他交談幾分鐘。運氣好的時候,我可以和他談上一小時。儘管我去了三次後他仍然沒有記住我的名字,可他那親切的態度和對同行尖刻的嘲弄,讓我並不因此感到難受。他在高談闊論的同時,也可以凝神細聽我冗長的發言,而且不時在他認為是錯誤的地方出來加以糾正。

在這位年屆四十的單身詩人那裡,我經常會遇上一些神態各異的女人,體現了這位詩人趣味的廣闊。隨着我們之間交往的不斷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該結婚了。我對他隱私的侵犯並沒讓他惱怒,他只是隨便地說:

「幹嗎要結婚?」

那時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於對自己崇敬的人的關心才繼續說:

「你不要把那東西過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說出來的話,使他大吃一驚,他問: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於是我將幾年前那個夜晚鄭亮的話複述給了他。他聽後發出震耳欲聾的大笑,我無法忘記他當時坐在沙發里縮成一團時的愉快情景。後來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飯,晚飯是他下樓去買了兩袋方便麵組成的。

這位詩人在四十五歲時終於結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歲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兇狠和容貌一樣出眾。這位此前過着瀟灑放任生活的詩人,嘗到了命運對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後娘的孩子一樣,出門時口袋裡的錢只夠往返的車費。對錢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還經常鼻青眼腫地跑到我這裡來躲避幾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給他打過電話。幾天以後,還得在我護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賠禮道歉。我對他說:

「你不要垂頭喪氣,你要理直氣壯,你根本就沒有錯。」

他卻嬉皮笑臉地說:

「還是認錯好。」

我記得這個漂亮女人坐在沙發里對剛進門的丈夫說:

「去把垃圾倒掉。」

我們的詩人端起那滿滿一簸箕垃圾時,顯得喜氣洋洋。他誤以為勞動能使自己平安無事,可他回來後那女人就毫不客氣地對我說:

「你回去吧。」

然後就關上了門。我聽到裡面響起了大人訓小孩的聲音。這個身為妻子的女人,當然明白被自己訓斥的人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於是我聽到了讓我瞠目結舌的訓詞,訓詞裡充斥着唐詩宋詞現代政治術語流行歌詞等等不計其數。其間穿插着丈夫虔誠的話語:

「說得好。」

或者:

「我茅塞頓開。」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慷慨激昂,事實上那時候她已不是為了訓斥她的丈夫,純粹是為了訓斥本身。她的聲音向我顯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絕之中。

在這種女人長裙籠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設想。即使能夠忍受鼻青眼腫,那也無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絕。

這個女人最為嚴厲的表現是,將她丈夫寫下的懺悔書、保證書、檢討書像裝飾品一樣在屋內牆上布置起來,讓丈夫的朋友來到時先去一飽眼福。最初的時候,我的朋友在那時總是臉色鐵青,時間一久他也就能裝得若無其事了。他告訴我們:

「死豬不怕開水燙。」

他曾經說:

「她不僅在肉體上,還在精神上無情地摧殘我。」

我問他:「你當初為何要和她結婚?」

「我當初怎麼知道她是個潑婦?」

我和其他朋友勸告他離婚的話,到頭來他都會向妻子和盤托出。他對我們的出賣,使我們每人都接到一個女人充滿威脅的電話,我得到的詛咒是,在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將暴死街頭。

十五歲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後換衣服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奇怪的變化。我看到了下腹出現了幾根長長的汗毛,使我還在承受那個黑夜舉動帶來的心理重壓時,又增加了一層新的恐慌。那幾根纖細的東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來到我光滑的身體上。我當初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們很久,我找不到合適的態度來對待它們,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過去的無憂無慮。

當我穿越陽光走向學校時,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過去的模樣,唯有我的身體變了。一種醜陋的東西那時隱藏在我的短褲里,讓我走去時感到腳步沉重不堪。雖然我討厭它們,可必須為它們保守秘密,因為我無法否認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隨後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長。我是在夏天脫下長褲時發現這一點的,當我穿着短褲去上學,腿上明顯的汗毛因為無處躲藏,讓我感到自己狼狽不堪。只要有女同學的目光向這裡望來,我就會坐立不安。儘管第二天我就將腿上明顯起來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總是擔心曹麗已經看到它們了。

那時班上有位個子最高的同學,他腿上的汗毛已經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們若無其事地走來走去。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為這位同學擔憂,當我偶爾發現女同學的目光注視着他腿上的汗毛時,這種擔憂就變成了針對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將來到的一個中午,我很早就來到學校。那時教室里幾個女同學的高聲說笑,使我缺乏足夠的膽量走進去。直到現在,當一個屋裡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時,讓我獨自進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麼多目光同時注視着我,我將驚慌失措。當時我是打算立刻走開的。可我聽到了曹麗的聲音,她的笑聲緊緊攥住了我。然後我聽到她們問曹麗喜歡哪個男同學,她們的大膽使我吃了一驚。更使我吃驚的是曹麗並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聲音流露出明顯的喜悅,她要她們猜一猜。

我當初的緊張使我的呼吸變得斷斷續續。她們說出了一串人名,有蘇杭也有林文,這些名字都和我無關,她們對我的遺忘引起了我的憂傷。與此同時,曹麗的全部否認給予了我短暫的希望。很快當一個聲音說出那位擁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學時,曹麗立刻承認了。我聽到她們共同發出的放聲大笑,在笑聲里一個聲音說:

「我知道你喜歡他什麼。」

「喜歡什麼?」

「他腿上汗毛。」

曹麗的申辯使我後來很長時間裡都對這個世界迷惑不解。她說他是男同學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離開教室,我在獨自走去時,曹麗放肆的笑聲總是追蹤着我。剛才的情景與其說讓我悲哀,不如說是讓我震驚。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顯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樣的容貌。那位高個的同學,對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學,寫作文時錯字滿篇,任何老師都不會放過對他的譏諷,就是這樣一位同學,卻得到了曹麗的青睞。恰恰是我認為醜陋的,在曹麗那裡則充滿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邊,獨自站立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陽光和樹葉,將對曹麗的深深失望,慢慢轉化成對自己的憐憫。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嚮往的破滅。

第二次的破滅是蘇宇帶給我的,那就是關於女人身體的秘密。當時我對女性的憧憬由來已久,可對其生理一無所知。我將自己身上最純潔的部分全部貢獻出來,在一片虛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這個形象在黑夜裡通過曹麗的臉出現,然而離性的實際始終十分遙遠。那時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麗無比的女性形體在黑暗的空中飛舞。

這是從那本擺在蘇宇父親書架上的精裝書籍開始的。對蘇宇來說精裝書籍他十分熟悉,可他對這本書的真正發現還是通過了蘇杭。他們離開南門以後一直住在醫院的宿舍樓里,蘇宇和蘇杭住樓下,他們父母住在樓上。父母給這對兄弟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是,用拖把打掃地板。最初的幾年蘇杭負責打掃樓下,他不願意提着拖把上樓,這無疑會增加工作的難度。後來蘇杭突然告訴蘇宇以後樓上歸他打掃。蘇杭沒有陳述任何理由,他已經習慣了對哥哥發號施令。蘇宇默默無語地接受了蘇杭的建議,這個小小的變動沒有引起他的注意。蘇杭負責樓上以後,每天都有兩三個同學來到家中,幫助蘇杭在樓上拖地板。於是在樓下的蘇宇,便經常聽到他們在樓上竊竊私語,以及長吁短嘆的怪聲。有一次蘇宇偶爾闖進去後,才了解到精裝書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