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一章 死去 · 4 線上閱讀

那是我侄兒孫曉明三歲時的夏日,我父親坐在門檻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孫廣才看到了英花短褲上的大花圖案在那豐滿的屁股上繃緊然後又鬆懈,下面的大腿在陽光下黑黝黝地閃亮。我父親在歲月和寡婦的雙重折騰下,已經像藥渣一樣毫無生氣。英花健壯的身體卻讓我父親令人吃驚地回憶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孫廣才不是用大腦去進行回憶,而是動用了他枯樹般的身體,回憶使我父親再現了過去一往無前的情慾。當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時,我父親滿臉通紅,發出了響亮的咳嗽聲,這個癆病鬼在那個時刻,村裡有人在不遠處走動的時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褲上的大紅花圖案,以及裡面的皮肉。我侄兒孫曉明聽到他母親發出了驚恐的喊叫。

孫光平這天有事去城裡,回來後看到母親老淚縱橫地坐在門檻上,嘴裡喃喃自語:

「作孽啊。」

然後是英花披頭散髮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孫光平臉色蒼白地走進廚房,然後提着一把鋥亮的斧子走出來,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說:

「你要照顧好兒子和娘。」

明白過來的英花開始了她的號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連連說:

「你——別——別這樣。」

我的母親那時已經跪在門口,張開雙臂攔住孫光平,母親沙啞的嗓音在那個下午顫抖不已,她雖然淚眼模糊卻神態莊重地告訴孫光平:

「你殺了他,吃虧的還是你。」

母親的神情使我哥哥淚流而出,他向母親喊道:

「你站起來,我不殺他我就沒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親堅定不移地跪在那裡,她聲嘶力竭地說:

「看看你三歲的兒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拼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對母親說:

「我實在沒別的辦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孫光平感到必須和孫廣才清算一切。幾年來,他一直忍受着父親給他帶來的恥辱,孫廣才的進一步行為,在我哥哥看來是把他們兩人都逼上了死路。孫光平在激憤之中清晰地意識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態度,就難以在村里立足。

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孫光平在耀眼的陽光里和同樣耀眼的目光里,重現了他十四歲手握菜刀的神態。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親。

那時孫廣才就站在寡婦屋前的一棵樹下,他疑慮重重地望着走來的孫光平。我哥哥聽到孫廣才對寡婦說:

「這小子難道還想殺我。」

然後孫廣才向孫光平喊道:

「兒子,我是你爹。」

孫光平一聲不吭,他走去時神態固執。在他越走越近時,孫廣才的喊聲開始驚慌起來:

「你只有一個爹,殺了就沒啦。」

我父親喊完這一句,孫光平已經走到了近前,孫廣才慌張地嘟噥一聲:

「真要殺我了。」

說完孫廣才轉身就跑,同時連聲喊叫:

「要出人命啦。」

那個下午顯得寂靜無聲,我父親年逾六十以後,開始了他驚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路上,跑得疲憊不堪。我哥哥孫光平手提斧子緊追其後。孫廣才呼喊救命的聲音接連傳來,那時他已經喪失了往常的聲調,以至站在村口的羅老頭詢問身旁眺望孫廣才的人:

「這是孫廣才在喊嗎?」

我父親一大把年紀如此奔跑,實在難為他了。孫廣才跑到那座橋上時摔倒在地,於是他就坐在那裡哇哇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像嬰兒一樣響亮。

我哥哥追到橋上後,他看到了父親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濁的眼淚使我父親的臉像一隻蝴蝶一樣花里胡哨,青黃的鼻涕掛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動。父親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腦袋顯得不可思議了。一直堅定不移的孫光平,在那時表現了猶豫不決。可是他看到村里湧來的人群時,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我不知道哥哥當初是怎麼看中父親左邊的耳朵,在那陽光燦爛的時刻,孫光平扯住了孫廣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塊布一樣割下了父親的耳朵。父親暗紅的血暢流而出,頃刻之間就如一塊紅紗巾圍住了父親的脖子。那時的孫廣才被自己響亮的哭聲團團圍住,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毫無知覺。直到他對自己的眼淚過多感到吃驚時,伸手一摸使我父親看到了自己的鮮血。孫廣才嗷嗷叫了幾聲後昏迷了過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時渾身顫抖,在那炎熱的夏日,孫光平緊抱雙臂一副被凍壞的模樣。他從湧來的村里人中間穿過去時,讓他們清晰地聽到了他牙齒打着寒戰的聲響。我母親和英花臉色慘白地看着孫光平走來,這兩個女人那時共同感到眼前出現無數黑點,猶如蝗蟲鋪天蓋地而來。孫光平向她們露出了慘澹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自己的棉衣。當我母親和英花走進去後,孫光平已經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滿面,身體卻依然哆嗦不止。

半個月以後,頭上纏滿繃帶的孫廣才,讓城裡一個開書信鋪子的人,給遠在北京的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充滿甜言蜜語,並大談其養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親告狀。父親的想入非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在父親給我寫信的時候,哥哥已經被捕。哥哥被帶走的時候,我母親拉着英花在路上攔住了穿制服的警察。這個年老的女人失聲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們帶走吧,我們兩人換他一個,你們還不便宜?」

哥哥在監獄裡待了兩年,他出來時母親已經病魔纏身。釋放的那天,母親帶着五歲的孫曉明站在村口,當她看到孫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來時,突然口吐鮮血摔倒在地。

此後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走路時都開始步履不穩。哥哥要帶她去醫院治病,母親執意不肯,她說: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錢。」

當哥哥硬將她背在身上向城裡走去時,母親氣得眼淚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說:

「我會恨你到死的。」

然而走過那座木橋以後,母親就安靜下來。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臉上開始出現少女般甜蜜的羞澀。

母親是這年春節來臨前死去的,那個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親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經涌到了口腔里,她沒有往地上吐去,怕弄髒了房屋,免得孫光平花力氣打掃。已經臥床不起的母親,在那個晚上竟然能夠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隻臉盆放在床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來到母親房中時,看到母親的頭吊在床沿下,臉盆里積了一層暗紅的血,卻沒有弄髒床單。哥哥來信告訴我說那天窗外雪花飛舞。母親氣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過她生命的最後一個白晝。英花始終守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彌留之際的神態顯得安詳和沉着。到了晚上,這個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開始大喊大叫,聲音驚人響亮。所有的喊叫都針對孫廣才而去,儘管當初孫廣才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裡輸送時,她一聲不吭,可臨終的喊叫證明她一直耿耿於懷。我的母親死前反覆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還要用。」

還有:

「腳盆還給我……」

母親的喊叫羅列了所有被孫廣才拿走的物件。

母親的葬禮比我弟弟孫光明的要闊氣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裡埋葬的。葬禮的整個過程,父親孫廣才被安排到了我從前的位置上,他也游離到了家人之外。就像過去別人指責我一樣,孫廣才由於遠離葬禮同樣遭受指責,雖然他和寡婦的關係已被人們在內心確認。我父親看着安放母親的棺材抬出村口時,他神情慌亂地問一個村里人:

「這老太婆死啦?」

後來整個下午,村里人看到孫廣才在寡婦家中若無其事地喝酒。然而這天半夜村里人都聽到了來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聲。我哥哥聽出了那是父親在母親墳前的痛哭。我父親在寡婦睡着以後偷偷來到墳前,悲痛使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響亮地哭喊。不久之後,我哥哥就聽到了寡婦的訓斥聲和簡潔明了的命令:

「回去。」

父親嗚咽着走回寡婦家中,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猶猶豫豫。

寡婦昔日蓬勃的情慾隨風消散以後,正式接納了孫廣才。

孫廣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裡,表現出了對酒的無限熱愛。他每天下午風雨無阻進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時酒瓶已經空空蕩蕩。我可以設想父親在路上喝酒時的浪漫,這個弓着背的老人在那條塵土飛揚或者雨水泥濘的路上走來時,由於酒的鼓勵,我父親像一個少年看到戀人飄散的頭髮一樣神采飛揚。

孫廣才是由他無限熱愛的酒帶入墳墓的。那天他改變了長期以來路上喝酒的習慣,而在城裡一家小酒店裡度過了他心醉神迷的時刻。當他醉醺醺回家時,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糞坑。他掉下去時並沒有發出驚恐的喊叫,只是嘟噥了一聲:

「別推我。」

翌日清晨被人發現時,他俯身漂浮在糞水之上,身上爬滿了白色的小蟲。他葬身於最為骯髒的地方,可他死去時並不知道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壽終正寢時顯得心安理得。

孫廣才那天晚上掉落糞坑之後,另一個酒鬼羅老頭隨後醉意矇矓地走到那裡。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孫廣才時,並不知道漂浮在糞水之上的是一個死人。他蹲在糞坑邊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問自己:

「是誰家的豬?」

隨後他站起來喊叫:

「誰家的豬掉到……」

羅老頭沒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後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說:

「別叫喚,我偷偷把它撈上來。」

完全被酒控制的羅老頭,輕飄飄地竄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繩後又輕飄飄地回到原處。他先用竹竿將孫廣才抵到對面坑邊,然後拿着麻繩繞到那裡,撲在糞坑邊,將繩子系住孫廣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語:

「誰家的豬這麼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着他站起來,將繩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嘿一笑,說道:

「摸起來瘦,拖起來倒是很肥的。」

羅老頭是將孫廣才拖上來以後,俯下身去解繩子時才看清是孫廣才,孫廣才咧着嘴面對着羅老頭。羅老頭先是嚇一跳,接着氣得連連捶打孫廣才的臉,他破口大罵:

「孫廣才啊孫廣才,你這條老狗,死了還裝豬相來騙我。」

隨後羅老頭一腳將孫廣才蹬回到糞坑裡去,孫廣才掉落後激起的糞水濺了羅老頭一臉。羅老頭抹了抹臉說:

「他娘的,還要捉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