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一章 死去 · 3 線上閱讀

我父親孫廣才就是在這個時候,像一個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婦逐漸寂寞起來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來到時的一個下午,我父親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婦的房屋。當時寡婦正坐在長凳上納鞋底,她斜眼瞧着孫廣才走進來。

我父親嬉皮笑臉地把大米往她腳跟前一放,就要去摟她的脖子。

寡婦伸手一擋:

「慢着。」

寡婦說:「我可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說着手伸向我父親的胯間摸索了幾下。

「怎麼樣?」父親嬉笑地問。

「還行。」寡婦回答。

父親經歷了一段漫長的循規蹈矩生活後,幻想的破滅以及現實對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頓開。此後的孫廣才經常去開導村裡的年輕人,以過來人自鳴得意的口氣說:

「趁你們年輕,還不趕緊多睡幾個女人,別的全是假的。」

父親大模大樣地爬上了寡婦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孫光平全都看在眼裡。父親目中無人地出入寡婦的家門,讓我哥哥感到十分難堪。這一天當父親吃飽喝足,離家準備上寡婦那裡去消化時,哥哥說話了:

「你該差不多了吧。」

父親一臉的滿不在乎,他回答:

「這種事哪會有差不多的時候。」

當孫廣才精神飽滿地走入寡婦家中,又疲憊不堪出來的那些日子裡,我懷着陰暗的心理偷偷窺視着母親。手腳總是不停地干着什麼、說話不多的母親,在忍氣吞聲的日子裡表現得若無其事。每次孫廣才離開寡婦的被窩,在黑夜裡爬到母親床上時,母親會怎麼想。我的思維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地方,我惡毒的同時又帶着憐憫的心情猜測母親的想法。

後來發生的事讓我感到母親的若無其事其實隱藏着激烈的憤恨。母親對寡婦的仇恨,讓我看到了女人的狹隘。我多少次在心裡告誡母親,你恨的應該是父親而不是寡婦,當父親從寡婦的床上下來,來到你身邊時你應該拒絕他。然而母親不管怎樣都不會拒絕父親,而且還將一如既往地向他敞開一切。

母親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是在菜地里澆糞的時候。那時寡婦神氣十足地從田埂上走過來,寡婦的神態使母親突然渾身顫抖起來。積壓已久的仇恨指揮着母親手中的糞勺揮向寡婦的方向,糞水隨風濺到了寡婦春風得意的身體上,寡婦的嗓門在那時如銅號般響起來:

「你瞎眼啦。」

憤怒無比的母親聲音顫抖地喊:

「你到城裡去吧,睡到操場上,讓男人排隊操你。」

「喲——」寡婦毫不示弱,「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說你那地方臭氣衝天。」

兩個嗓音響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髒話互相攻擊,如同兩隻嗷嗷亂叫的鴨子,使中午的村莊變得驚慌失措般嘈雜起來。我的母親,那個瘦弱的女人後來勇敢地一頭撞向田埂上的寡婦。

那時孫廣才剛好從城裡回來,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後搖晃着走來。他先是看到遠處菜地里兩個女人披頭散髮地廝打在一起,這情景使他興奮不已。走近幾步一旦看清是誰以後,我父親慌亂地走上了一條田埂,準備逃之夭夭。可村里一個人擋住了他,說:

「你快去勸勸吧。」

「不行,不行。」我父親連連搖頭,說道,「一個是老婆,一個是姘頭,哪個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親已被打翻在地,寡婦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親身上。我在遠處看到這一情形時,心裡湧上一股悲哀。母親忍受了長時間的屈辱之後,終於爆發,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

村里幾個女人也許是實在看不下去,跑過去將寡婦拉開。寡婦離開時儼然是一個勝利者,她昂着頭往家中走去,邊走邊說:

「想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母親在菜地里號啕大哭起來,母親哭喊着:

「要是孫光明還活着,他饒不了你。」

自留地風波時揮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時卻無影無蹤。孫光平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他知道外面所發生的一切,但他不願加入到這種在他看來是無聊的爭鬥中去,母親的哭喊,只能增加他對這個家庭的羞恥感,卻無法喚醒他為母親而起的憤怒。

被打敗的母親只能寄希望於死去的弟弟,那是母親在絕望時唯一能夠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當初的無動於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願在這使家醜遠揚的場合里拋頭露面。哥哥畢竟不是自留地風波時的孫光平了。我已能夠感受到哥哥內心盤踞不散的惆悵,他對家庭的不滿越來越溢於言表。雖然我和哥哥的對立依然存在,然而由於共同不滿自己的家庭,我們之間有時也出現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不久之後,在我即將離開南門的一個深夜,我看到一個人影從寡婦家的後窗翻越而出,潛入我家。我立刻認出了是孫光平。於是我才知道了當初哥哥在母親與寡婦爭吵時,為何無動於衷的另一個原因。

哥哥挑着鋪蓋送我去車站時,母親送我們到村口。在晨風裡,母親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們走去,仿佛不明白命運在那時所顯示的一切,當我最後一眼去看母親時,發現她的頭髮已經花白了。我對母親說:

「我走了。」

母親沒有絲毫反應,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別的什麼。那一刻我心裡湧上一股溫情,母親的形象使我一陣心酸。她的命運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風,正在無形地消散。我那時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親和哥哥來,我對母親的拋棄像弟弟那樣並不殘忍。殘忍的是父親和哥哥,他們拋棄母親而爬上她一生最為仇恨的寡婦的床。毫無知覺的母親仍在竭盡全力地維持着這個家。

我離去以後,父親孫廣才越加賣力地將自己培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同時他還開始履行起一個搬運工的職責,將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獻給粗壯的寡婦,從而使他們之間的關係得以細水長流。孫廣才的忠心收到了相應的成效。那段日子裡,寡婦變得清心寡欲從而檢點起來。這個接近五十歲的女人看來是難以煥發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慾了。

孫光平那時已經喪失了十四歲時的勇敢,他也學會了母親那種忍氣吞聲,他默默無語地看着父親所乾的一切,有時母親憂心忡忡地告訴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麼東西時,他總是安慰母親:

「以後再買吧。」

事實上孫光平直到後來都沒有仇恨過寡婦,而且始終在心裡對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從寡婦家後窗進出的夜晚,使他後來很長時間都坐立不安,這也是只能看着父親胡作非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婦一直沒對任何人說出他的事,也許寡婦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裡經常偷偷來到的年輕人是誰。寡婦一向不習慣對光臨她肉體的男人盤根問底,除非像孫廣才那樣在陽光燦爛的時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來者是誰。

孫光平高中畢業回家務農以後,臉上的自信就一掃而光了。剛開始的日子裡,我經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睜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願望,那就是離開南門,過上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幾次看到孫光平站在田頭,呆呆地望着滿臉皺紋滿身泥土的疲憊老人,從田裡走上來。我看到了哥哥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空虛和悲哀。孫光平觸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運的最後那部分。

孫光平在心裡默認了現實對他的安排以後,開始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對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時他對女人的需要已不同當初對寡婦的需要。他需要一個時刻維護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時又能將他那些煩躁不安的夜晚轉化為別無所求的平靜。於是他訂了婚。

那個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鄰村一幢二層的樓房裡,她家後窗下流淌着吞沒我弟弟生命的那條河流。由於是附近農村第一家蓋起了樓房,她家富名遠揚。孫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蓋屋後才一年仍欠着債的她家,已不會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妝。這是村里那個裹着小腳,走路時像跳蚤一般活潑的媒婆送上門來的禮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過來時,孫光平就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了,同時知道自己什麼都會答應。

孫光平婚事的整個過程,父親都被排斥在外,將這消息告訴父親的不是母親,而是寡婦。我父親得知這一消息後立刻感到自己有責任去偵察一下:

「陪我兒子睡覺的姑娘長得怎麼樣?」

孫廣才那天上午雙手背在身後,弓着身子嬉皮笑臉地走去了。他還在遠處的時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氣派的樓房,因此他見到對方父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孫光平這小子真有福氣啊。」

我父親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婦的床上一樣逍遙自在。他和對方父親說話時髒字亂飛。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滿了酒提回來。姑娘的母親走入了廚房,來自廚房的響聲使我父親必須先咽下口水。那時我父親早已忘記此行是來看看我那未過門的嫂子,倒是對方想到了這事。

姑娘的父親仰起臉,叫出了一個孫廣才聽後馬上又忘記的名字。差一點成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樓上答應了幾聲,可就是不願意下來。姑娘的哥哥跑上樓去,片刻後下來時笑容可愛,他告訴孫廣才:

「她不肯下來。」

那時候孫廣才表現出了應有的大度,連連說:

「沒關係,沒關係,她不下來,我上去。」

孫廣才朝廚房窺探一眼後,上樓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親那一眼是多麼戀戀不捨。孫廣才上樓後不久,讓姑娘在樓下的家人聽到了一聲毛骨悚然的喊叫,樓下父子瞠目結舌地坐在那裡,廚房裡那個女人則是驚恐萬分地躥了出來。當他們共同費解那一聲喊叫為何而起時,孫廣才笑眯眯地走下樓來,嘴裡連連說道:

「不錯,不錯。」

樓上傳來了沉悶的哭聲,哭聲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難以突圍似的。

我父親卻神態自然地在桌旁坐下來,當姑娘的哥哥跑上樓去時,孫廣才告訴對方父親:

「你女兒真結實啊。」

對方聽了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同時疑慮重重地望着孫廣才。孫廣才繼續說:

「孫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氣。」

那時姑娘的哥哥快速地從樓梯上衝下來,一拳將孫廣才連同椅子一起打翻了過去。

那天下午,孫廣才鼻青眼腫地回到村里,見到孫光平第一句話就是:

「你的親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親怒氣沖沖地大聲喊叫:

「哪有這樣不講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兒子摸摸她身子骨結實不結實,就把我打成這樣子。」

從鄰村傳來的消息,則是另一種說法。我父親孫廣才送給未過門兒媳婦的第一件禮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結以後,我母親坐在廚房的灶頭,用圍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淚。在這件事上,孫光平並沒有像村里人猜測的那樣,與孫廣才大打出手,他最為激烈的表示就是連續幾天沒和村里任何人講話。

我哥哥在此後的兩年裡,再沒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來。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時,他才會咬牙切齒地想到孫廣才。白晝來臨以後,他有時候會想到遠在北京的弟弟。那時我經常收到哥哥的來信,但在信上什麼都沒說,信上空洞的內容讓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內心。

孫光平二十四歲時,和同村的一個姑娘結婚了。這個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個癱瘓在床的父親,他們之間的結合是從那口池塘開始的。在一個陰濕的傍晚,孫光平從家中後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補丁衣服的英花,由於生活的艱難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淚。英花當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風裡瑟瑟抖動,這情景喚醒了孫光平針對自己而起的悲哀。後來這兩個村里媒婆都不願光顧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

孫光平唯一的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經歷之後第二年來到的。那場婚禮的窮酸勁,讓村里上了年紀的人輕而易舉地回憶起舊社會地主家長工的結婚。英花作為新娘,大腹便便走動的情形,倒是給那貧窮的婚禮帶來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孫光平就借了一輛板車,將英花送到城裡醫院的產台上。對於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膠似漆,互相偷盜對方體溫取暖的美妙時光。然而這一對夫妻必須頂着凜冽的寒風,趕在太陽升起之前敲響城裡醫院產科的玻璃門窗。當天下午兩點鐘,一個後來被取名為孫曉明的男孩,在怒氣沖沖的號啕大哭里來到了人間。

孫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願的作繭自縛。他結婚後,便義不容辭地贍養起了癱瘓在床的岳父。那時孫廣才還未結束他搬運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孫廣才總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大模大樣地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裡輸送。孫廣才那時表現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華,即偷盜。孫光平內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後來他岳父也許是過意不去了,在一個夜晚閉上眼睛之後沒再打開。對於孫光平來說,最為艱難的並不是岳父癱瘓在床和父親的偷盜,而是孫曉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時的孫光平如同機器一樣轉個不停,從田裡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們很少看到他在村裡有走路的時候,他像一隻兔子似的在這三個地方竄來竄去。

岳父的死使孫光平如釋重負,然而真正平靜的生活遠還沒有來到。不久之後我父親孫廣才舊病復發,從而讓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