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雨中呼喊:第一章 死去 · 2 線上閱讀

弟弟葬後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線廣播播送了孫光明捨己救人的英雄事跡。這是我父親最為得意的時刻,三天來只要是廣播出聲的時刻,孫廣才總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親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實現後,激動使他像一隻歡樂的鴨子似的到處走動。那個農閒的下午,我父親嘹亮的嗓門在村里人的家中竄進竄出:

「聽到了嗎?」

我哥哥當時站在門前的榆樹下,兩眼閃閃發光地望着他的父親。

我的父親和哥哥開始了他們短暫的紅光滿面的生涯。他們一廂情願地感到政府馬上就會派人來找他們了。他們的幻想從縣裡開始,直達北京。最為輝煌的時刻是在這年國慶節,作為英雄的親屬,他們將收到上天安門城樓的邀請。我的哥哥那時表現得遠比父親精明,他的腦袋裡除了塞滿這些空洞的幻想,還有一個較為切合實際的想法。他提醒父親,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們在縣裡混上一官半職。雖然他還在念書,但作為培養對象已是無可非議了。哥哥的話使父親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實在的成分。孫廣才那時搓着雙手,竟然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激動了。

孫家父子以無法抑止的興奮,將他們極不可靠的設想向村里人分階段灌輸。於是有關孫家即將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紛紛揚揚,最為嚇人的說法是他們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這樣的說法來到我家時,讓我在某個下午聽到父親激動無比地對哥哥說:

「無風不起浪。村里人都這麼說了,看來政府的人馬上就要來了。」

就這樣,我的父親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輸給村裡的人,然後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來鞏固自己的幻想。

孫廣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來臨時,決定要對這個家庭進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亂七八糟的家庭會妨礙政府來人對我們的正確看法。整容是從服裝開始,我父親借了錢給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於是我開始引起家庭的重視。如何處理我,成了孫廣才頭疼的事。我幾次聽到父親對哥哥說:

「要是沒有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無視我很久以後,對我存在的確認是發現我是個要命的累贅。儘管如此,一個清晨母親還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矯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樣顏色的衣服。習慣破舊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後整日忐忑不安。逐漸在村里人和同學眼中消隱的我,由此再度受人注意。當蘇宇說:

「你穿了新衣服。」

我是那麼的慌亂。雖然蘇宇的話平靜得讓我感到什麼都沒有發生。

兩天以後,我父親突然發現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孫廣才覺得應該向政府來人顯示家庭的樸素與艱苦,家中最為破爛的衣服全都重見了天日。我的母親在油燈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換上了補丁遍體的衣服,仿佛魚的鱗片一樣,我們像是四條可笑的魚,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門。當看到哥哥猶猶豫豫地走上上學之路時,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樣的心情的時候。

孫光平缺乏孫廣才那種期待好運來臨時的堅定不移。孫光平穿着破爛衣服在學校飽受譏笑後,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願繼續穿着那身破爛了。為此我哥哥尋找到了一條最為有力的理由,他告訴父親:

「穿這種舊社會才有的衣服,是對共產黨新社會的誣衊。」

這話讓孫廣才幾天坐立不安。那幾天裡我父親不停地向村里人解釋,我們一家人穿上破爛衣服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憶苦思甜:

「想想舊社會的苦,更加感到我們新社會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來人,一個多月後依然沒在村中出現。於是村裡的輿論調轉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傷疤而來。在那農閒的日子裡,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追根尋源,其結果是發現一切傳言都出自於我家。我的父兄便轉化成了滑稽的言詞,被他們的嘴盡情娛樂。誰都可以擠眉弄眼地問孫廣才或孫光平:

「政府的人來了嗎?」

一直籠罩着我家的幻想開始殘缺不全了。這是因為孫光平首先從幻想里撤了出來,他以年輕人的急功近利比父親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

在幻想破滅的最初日子裡,我看到孫光平顯得沉悶憂鬱,經常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由於那時父親依然堅守在幻想里,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就變得越來越冷漠。父親已經養成了坐在廣播下面的習慣,他一臉呆相地坐在那裡,口水從半開的嘴裡流淌而出。孫光平顯然不願意看到父親的蠢相,有一次他終於很不耐煩地說:

「別想那事了。」

這話竟然使父親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來唾沫橫飛地大罵:

「你他娘的滾開。」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擊更為有力:

「這話你對王家兄弟去說。」

父親那時竟像孩子一樣尖叫着撲向孫光平,他沒說我揍死你,而是:

「我和你拼啦。」

如果不是母親,母親瘦小的身體和她的哭聲抵擋住了兩個像狗一樣咆哮的男人,那麼我那本來就破舊不堪的家很可能成為廢墟。

孫光平臉色鐵青地走出家門時,剛好看到了我,他對我說:

「這老頭想進棺材了。」

事實上我父親已經品嘗了很久的孤獨。他和哥哥之間完全喪失了弟弟剛死時的情投意合,兩個人不可能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描繪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親一人在幻想里頗受冷落,而且他還將獨自抵抗政府來人不會出現的要命想法。因此當哥哥看着父親越來越不順眼時,父親也正在尋找和哥哥吵架的機會。那次爭吵以後很長時間裡,兩人不是怒目而視就是冷眼相對。

我父親孫廣才異常注意村口那條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來到。父親內心的秘密讓村裡的孩子都發現了,於是經常有幾個孩子跑到我家門前來喊叫:

「孫廣才,穿中山服的人來了。」

最初的時候每次都讓他驚慌失措,我的父親在表達激動時,像個逃犯一樣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臉色蒼白地奔向村口,回來時則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孫廣才最後一次上當是在臨近冬天的時候,一個九歲的男孩獨自跑過來喊叫:

「孫廣才,來了好幾個穿中山服的。」

孫廣才提起一把掃帚就衝出去:

「我宰了你這小子。」

孩子轉身就跑,跑到遠處站住後繼續喊:

「我要是騙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養的。」

孩子對自己父母極不負責的誓言,讓孫廣才回到屋中後坐立不安,他搓着手來回走動,自言自語:

「要是真來了怎麼辦?一點準備都沒有。」

由於內心的不安,孫廣才還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蕩蕩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樹木。那時候我就坐在不遠處的池塘旁,看着父親呆立在村口。冷風吹來使他抱緊胸前的衣服,後來他蹲了下去,也許是膝蓋受涼,我父親雙手不停地撫摸着膝蓋。在冬天來臨的傍晚,孫廣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長時間地望着從遠處延伸過來的小路。

父親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節臨近才不得不沉痛放棄。那時村里家家戶戶都傳來打年糕的聲響,由於四分五裂,我家沒有絲毫過節的氣氛。後來母親鼓起勇氣問父親:

「這年怎麼過啊?」

父親那時神情頹唐地坐在廣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說:

「看來穿中山服的人不會來了。」

我開始注意到父親總是偷偷地望着哥哥,顯然父親是想與我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親終於首先和哥哥說話了。那時孫光平吃完飯正準備出去,孫廣才叫住了他:

「我有事和你商量。」

兩人走進裡屋,開始了他們的竊竊私語,出來後兩人臉上的神色展現了一樣的嚴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孫家父子一起出門,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經沒有希望成為英雄之父的孫廣才,重新體會到了金錢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賠償孫光明的死,一開口就要價五百元。他們被這要價嚇了一跳,告訴孫家父子不可能有那麼多錢。然後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來談這事。

孫家父子則一定要他們馬上付錢,否則砸爛所有家具。孫廣才說:

「沒要利息就夠便宜你們了。」

那時候我雖在遠處,傳來的爭吵聲卻十分響亮,使我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後來我聽到了父親和哥哥砸他們家具的聲響。

兩天以後,有三個穿警察制服的人來到了村里。當時我們正在吃飯,幾個孩子跑到門口來喊:

「孫廣才,穿中山服的人來了。」

孫廣才提着掃帚跑出去時,看到了正在走來的三個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對警察吼叫起來:

「你們想來抓人?」

那是我父親最為威風凜凜的時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們敢抓誰?」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說,「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孫光平,「這是英雄的哥哥。」然後指着我母親,「這是英雄的娘。」父親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麼都沒說。「我看你們敢抓誰?」

警察對父親的話沒有絲毫興趣,只是冷冷地問:

「誰是孫廣才?」

父親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訴他:「你跟我們走。」

父親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來到,最後來到的卻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親被帶走後,隊長帶着被砸那家人來到我家,隊長告訴我哥哥和我母親,要我們賠償損失。我走到屋後的池塘旁,看着家裡的物件被人搬走。經歷了一場大火後,多麼艱難添置起來的物件,如今又成為了他人所有。

半個月以後,父親從拘留所里出來,像是從子宮裡出來的嬰兒一樣白白淨淨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親,向我們走來時,如同一個城裡幹部似的細皮嫩肉。他到處揚言要去北京告狀,當別人問他什麼時候走時,他回答三個月以後有了路費再走。然而三個月後,父親並沒有上北京,而是爬進了斜對門寡婦的被窩。

留在我記憶里的寡婦形象,是一個粗壯的,嗓門寬大,赤腳在田埂上快速走動的四十來歲的女人。她最為突出的標記是她總將襯衣塞在褲子裡,從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無保留地散發着蓬勃的肉感。在那個時代,寡婦這種裝束顯得異常突出和奇特。那時即便是妙齡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現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經沒有腰肢可言的寡婦,她的肥臀搖擺帶動了全身的擺動。她的胸部並沒有出現相應的碩果,倒是展現了城裡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記得羅老頭說她胸口的肉全長到屁股上去了。羅老頭還有一句話:

「這樣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時連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時候,在傍晚收工的時候,我經常聽到寡婦對村里年輕人的熱情招呼:

「晚上到我家來吧。」

被招呼的年輕人總是這樣回答:

「誰他娘的和你睡,那東西松松垮垮的。」

當時我並不明白他們之間對話的含義,在我逐漸長大之後,才開始知道寡婦在村中快樂的皮肉生涯。那時候我經常聽到這樣的笑話:當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婦床前時,在一片急促的喘氣聲里和樂極呻吟中,寡婦含糊不清地說:

「不行啦,有人啦。」

遲到的人離開時還能聽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點來。」

這個笑話其實展示了一個真實的狀況,黑夜來臨之後寡婦的床很少沒有客滿的時候。即便是最為炎熱的夏夜,寡婦的呻吟聲依然越窗而出,飄到村里人乘涼的曬場上,使得羅老頭感慨萬分:

「這麼熱的天,真是勞動模範啊。」

高大結實的寡婦喜歡和年輕人睡覺,我記憶里至今迴響着她站在田頭時的寬大嗓門,那一次她面對村裡的女人說:

「年輕人有力氣,乾淨,嘴也不臭。」

然而當五十多歲後來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隊長來到她床前時,她仍然是興致勃勃地接納了。她有時候也要屈從於權力。到後來寡婦開始年老色衰,於是對中年人也由衷地歡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