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三卷 風蹤雨跡 第十四章 編織完結 · 2 線上閱讀

一個清白無辜的人要為他祖輩的罪孽去死,這對她來說算不了什麼。她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他們。他的妻子要成為寡婦,他的孩子要成為孤兒,這對她也算不了什麼;這種懲罰還不夠抵罪,因為她們天生是她的仇敵,又是她的捕獲物,所以根本沒有權利活着。向她求告也毫無希望,因為她沒有任何惻隱之心,哪怕對她本人也是如此。如果在她多次參加的巷戰中,有一次她倒在街頭,她也不會憐憫自己;如果下令要她明天去挨那一鍘刀,她也不會產生任何比較溫柔的感情,而只不過是萌發一種要和送她去那兒的人互換位置的強烈可怕的願望而已。

德發日太太的粗劣長袍裡面懷的就是這麼一顆心。那可真是一件十分合適的長袍,漫不經心地穿在身上,顯得相當古怪,而她那烏黑的頭髮在那頂粗劣的紅帽子下面,也顯得很為豐厚。她懷裡藏着一把實彈手槍,腰間藏着一把銳利的匕首。這麼一副裝備,又邁着這麼一種性格的人堅定自信的步伐,帶着從小姑娘時代起就慣於赤足裸腿走在褐色海灘上的那種輕快自如的姿態,德發日太太沿着大街小巷一路走着。

此刻,那輛旅行馬車正在等着它最後一名乘客到來好啟程。昨夜,勞瑞先生籌劃這次旅行時,想到帶着普若斯小姐同行的困難,他頗費了一番心思。這不僅是希望馬車不要超重,而且還要讓檢查馬車和乘客的時間減到最小限度,這是至關重要的;因為他們能否逃脫,可能就寄望於在這兒在那兒節省下來的幾分幾秒。經過一番心急如焚的考慮,最後他提出,可以自由離開這座城市的普若斯小姐和傑瑞,乘坐那個時期誰都知道的最輕便馬車,到三點鐘再出發。因為沒有行李拖累,他們很快就會趕上這輛馬車,在路上超過它,預先在前面給它訂好馬,這樣在夜間那些寶貴的時刻,就可以大大方便馬車的行程,在那種時候,耽擱時間是最令人害怕的事。

普若斯小姐看到,這種安排使她在這刻不容緩的危急關頭,確有真正效勞的希望,高興得叫起好來。她和傑瑞看着馬車出發,知道了所羅門送來的是誰,提心弔膽地過了大約十分鐘的光景,如今正在完成他們去追那輛馬車的準備工作。正在這個時候,德發日太太穿街過巷,一路走來,離這個寓所越來越近了。要不是他們還在裡邊商議,這裡早就空無一人了。

「現在你怎麼打算,克軟徹先生?」普若斯小姐激動萬分,簡直說不出話,坐立不安,難以活命了:「咱們別從這個院子裡動身,你看怎麼樣?今天已經有一輛馬車從這兒出去了,這可能會引起懷疑。」

「我的意見是,小姐,」克軟徹先生回答,「你說得對。不論怎樣,我都站在你一邊,不管是對是錯。」

「我為我們的寶貝們又害怕,又盼望,弄得心裡亂糟糟的,」普若斯小姐大哭着說,「簡直沒法兒想辦法了,你有什麼辦法沒有?我親愛的好克軟徹先生?」

「要說往後的生活打算,小姐,」克軟徹先生答道,「我想我是有的。可眼前要叫我這個上帝保佑的老腦袋動腦筋想辦法,我可什麼辦法都沒有。你肯不肯賞光,小姐,聽我說說我要許願的兩件事和要發的誓?我希望在這個緊急關頭把它們口頭兒說說。」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仍舊在大哭的普若斯小姐喊道,「立刻把它們說出來吧,然後像個男子漢大丈夫似的,把它們擱到一邊兒去。」

「第一,」克軟徹渾身哆哆嗦嗦,說話時面色灰白,神情嚴肅。「他們那些可憐人要是平平安安地走脫了,我就再也不干那樁事了,再也不了!」

「我敢完全肯定,克軟徹先生,」普若斯小姐答道,「不管那是什麼事,你再也不會幹了,我還請求你,不要覺得必須特意具體指明那是什麼事。」

「是了,小姐,」傑瑞答道。「不會跟你明說的。第二,他們那些可憐人要是平平安安地走脫了,那麼我就再也不會幹涉克軟徹太太跪在地上禱告了,再也不了!」

「不管會怎樣處理家務,」普若斯小姐竭力擦乾眼睛,使自己鎮定下來,說道,「我也不懷疑,最好是完全由克軟徹太太自己做主——噢,我可憐的寶貝們呀!」

「還有,我還得再說一點,小姐,」克軟徹先生大有那種令人生畏的在布道壇上滔滔不絕的樣子(1),他繼續說道,「把我的話記着,並由你親自告訴克軟徹太太——我對下跪的看法已經改變了,我誠心誠意地希望克軟徹太太眼下就正跪着。」

(1) 17至18世紀英國牧師布道時間很長,現在時間緊迫,克軟徹以此方式講話,故嚇人。

「得啦,得啦,得啦!我希望她是跪着,我親愛的人,」心亂如麻的普若斯小姐喊着。「我還希望這恰中她的心意。」

「別讓,」克軟徹先生說,顯得更加嚴肅,更加緩慢,更加有要大講特講的樣子,「別讓我一向所說的或做的,妨礙我現在對這些可憐人的真誠願望!別不讓我們全都一齊下跪禱告(要是這樣還方便的話),讓他們脫離這場倒霉的危險;別這樣,小姐,我說的,別——這——樣。」這就是克軟徹先生的結論,他徒然努力想了許久,也沒想出個更好的結論。

而德發日太太還在穿街過巷,一路走來,越來越近。

「如果我們能回到故土,」普若斯小姐說,「你可以信得過我,你這麼令人感動地說出來的話,我一定會盡我所記得的和聽懂的告訴克軟徹太太;而且不管怎樣,你可以完全放心,我會負責證明,在這可怕的時刻,你完全是誠誠懇懇的。現在,請讓咱們想想吧!我的尊敬的克軟徹先生,讓咱們想想吧!」

德發日太太還在穿街過巷,一路趕來,越來越近。

「你要是先走,」普若斯小姐說,「去攔住馬車,別到這兒來,而在別的什麼地方等我,這樣是不是最好?」

克軟徹先生認為這樣可能最好。

「你在哪兒等我?」普若斯小姐問。

克軟徹先生已經暈頭轉向了,除了聖殿柵欄,什麼地方也想不起來。哎呀,聖殿柵欄在幾百英里之外呢,而德發日太太則確實越走越近了。

「在教堂門旁邊,」普若斯小姐說。「在兩座塔樓之間靠近大教堂門口接我上車,是不是離正路很遠?」

「不遠,小姐,」克軟徹先生答道。

「那麼,拿出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子來,」普若斯小姐說,「直接到驛館去,讓他們這樣改變一下。」

「你知道,我離開你有點不放心,」克軟徹先生搖着頭猶猶豫豫地說。「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老天,我們確實不知道,」普若斯小姐回答道,「可是別為我擔心。三點鐘在大教堂或是儘可能靠近那裡的地方,接我上車。我敢說,這肯定比我們從這兒走要好。我對這事很有把握。好啦!祝福你,克軟徹先生!你要想着的——不是我,而是可能要靠咱們倆才能獲救的那些人!」

這麼一番言論,加之普若斯小姐十分痛苦地懇求着,用自己的雙手抓住他的雙手,使克軟徹先生下了決心。他表示鼓勵地點了一兩下頭,立即走出去改變原來的安排,留下她照她自己提出的那樣隨後再趕去。

想出了一種萬全措施並且正在付諸行動,這使普若斯小姐大為放心。必須使自己的外表泰然自若,好在街上不引起特別的注意,想到這一層又使她放下心來。她看了看自己的表,已經兩點二十。她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必須立刻做好準備。

普若斯小姐心亂如麻,害怕待在這些空洞洞的屋子裡,也怕那些想象中的面孔從一扇扇敞開的門後面偷看。她弄來一盆涼水,開始沖洗她那紅腫的眼睛。她時時充滿狂亂的恐懼不安,所以一分鐘也不願意讓那衝下來的水流遮住她的視線,她不時停下來四下張望,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看她。有一次這樣停下的時候,她嚇得向後倒退,並叫喊起來,因為她看到一個人影站在屋裡。

水盆掉在地上摔碎了,水流到了德發日太太腳邊。這雙腳一路踏過層層血污,以奇特頑強的方式走過來和水遭遇了。

德發日太太冷冷地看着她,說道,「埃弗瑞蒙德的妻子,她在哪兒?」

普若斯小姐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所有的門都大開着,這會提醒人知道他們逃跑了。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關上這些門。這間屋子有四個門,她把它們都關上了。隨後她自己把守在原來露茜住的那間內室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