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三卷 風蹤雨跡 第十三章 五十二個 · 2 線上閱讀

「快,快!」

這囚犯又一次俯身紙上。

「『如果情況不是這樣,』」卡屯的手又一次小心翼翼、輕輕地偷偷放下,「『我也就利用不了要更長時間才能到來的這次機會了。如果情況不是這樣,』」那隻手伸到了囚徒的臉上,「『我就只好承擔更加多的責任了。如果情況不是這樣——』」卡屯看着那支筆,看到它已經歪歪扭扭,寫出來的東西都無法辨認了。

卡屯的手再也不伸到衣襟里去了。這囚徒帶着責備的神情跳起身來,可是卡屯的手一動不動地緊緊捂在他的鼻孔上,卡屯的左臂則摟住他的腰。達奈昏昏沉沉地和這個前來替他赴死的人爭鬥了幾秒鐘,可是過了大約一分鐘光景,他就失去知覺,躺倒在地了。

卡屯動作很快,他的兩隻手和他的心一樣忠實於他的計劃,他自己穿上了囚徒放在一旁的衣裳,把頭髮梳到後邊,用囚徒剛才束的髮帶把頭髮系住。然後,他輕聲叫道,「來呀,進來吧!」那密探於是就進來了。

「你看見了吧?」卡屯單腿跪在這人事不省的人旁邊,把那張紙塞進他的衣襟里,向上看着說道:「你冒的風險很大嗎?」

「卡屯先生,」密探怯懦地用手指打了一個榧子答道,「只要你誠心履行你承諾的全部約定,那在這裡事務這樣忙亂當中,我那方面並沒什麼風險。」

「不要怕我。我到死都會誠心履行的。」

「卡屯先生,如果要讓五十二這個數字不出空缺,你就一定得這樣。你穿上這套衣服湊好這個數,我也就不害怕了。」

「別害怕。我很快就不能加害於你了,上帝保佑,其他人很快也就要遠離這兒了!現在,找個幫手把我抬到馬車裡去。」

「把你?」密探神情緊張地說。

「把他,嗨,跟我調了個兒的人。你是從帶我進來的那扇門出去嗎?」

「當然。」

「你帶我進來的時候,我就又軟弱,又頭昏,現在你帶我出去的時候,我昏得更厲害了。這番死別已經把我壓垮了。這種事情在這兒經常發生,而且太經常了。你的命在你自己手裡攥着。快!叫幫手來!」

「你發誓不出賣我?」密探最後又遲疑了,哆哆嗦嗦地問。

「哎呀,哎呀!」卡屯跺着腳回答道,「難道我沒有鄭重其事地賭過咒、發過誓要把這件事做到底,而使得你到現在還要浪費寶貴的時間?你親自把他抬到你知道的那個院子裡去,親自把他放到馬車裡,親自把他交給勞瑞先生,親自告訴他不要給他吃解藥,只要有新鮮空氣就行了,告訴勞瑞先生要他記住昨天晚上我說的話和昨天晚上他做出的許諾,然後就把馬車趕走!」

密探抽身出去了,於是卡屯自己坐在桌旁,雙手支着前額。密探很快就回來了,帶來兩個人。

「這是怎麼啦?」其中一個一邊說,一邊打量着這昏倒的人。「看到他的朋友中了聖吉洛汀的彩票,竟然難過成這個樣子?」

「如果這個貴族沒有中彩,一個地道的愛國者難過的程度差不多也就像這樣吧。」另一個說。

他們抬起這個不省人事的人,放在他們帶到門口的擔架上,彎下身去要把他抬走。

「時間很短了,埃弗瑞蒙德,」密探用告誡的口吻說道。

「我知道得很清楚,」卡屯答道。「我請求你對我的朋友多多照料,去吧。」

「那麼來吧,小子們,」巴塞德說。「把他抬起來,走吧!」

門關了,卡屯一個人留下來。他竭盡全力凝神諦聽外邊的動靜,想聽聽有沒有什麼表示可疑或報警的聲音。什麼聲音也沒有。鑰匙轉動,門戶砰砰作響,腳步經過遠處的過道,沒有發出異常的叫喊聲,沒有異常的忙亂。他比較輕鬆地緩了口氣,在桌旁落了座,又傾聽起來,一直聽到鐘敲了兩點。

他開始聽到有動靜了,但這並不讓他害怕,因為他懂得這意味着什麼。幾個牢房門接連打開了,最後是他的。一個獄吏,手裡拿了張名單,往裡看了看,僅僅說了聲,「跟我來,埃弗瑞蒙德!」於是他跟着他走進遠處一間黑暗的大屋子。這是一個陰暗的冬日,屋內的陰影,再加上屋外的陰影,使他只能依稀辨認出給帶到這裡來的人,他們的胳臂都捆着。有些站着,有些坐着。有的悲痛萬分,不停走動;但這種人只有幾個。大多數,都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死死凝視着地面。

他站在一個昏暗的牆角里,五十二個人中有些人隨他之後給帶了進來,有一個人經過時停下來擁抱他,似乎認識他。這使他直打哆嗦,因為非常害怕給人發現;但是這個人走過去了。這之後又過了一小會兒工夫,一個身材瘦小,像個孩子似的年輕姑娘,從他看見她坐着的位子上站起來。她那甜美瘦削的臉上毫無血色,那對逆來順受的大眼睛圓睜着,她走過來對他說話。

「埃弗瑞蒙德公民,」她說,用冰冷的手碰了他一下。「我是個可憐的小女裁縫,和你一起蹲過拉弗斯監獄。」

他囁嚅着回答:「不錯。我忘了他們控告你什麼了?」

「陰謀。不過公正的老天爺知道,我什麼罪也沒有。哪裡可能呢?誰會想到來跟我這樣一個可憐、軟弱的小東西一起搞陰謀呢?」

她說這句話時帶着的那種悽慘的苦笑,感動得他熱淚奪眶而出。

「我並不怕死,埃弗瑞蒙德公民,可我什麼也沒做。如果這個要為我們窮人做那麼多好事的共和國,因為我死就能得到好處,那我並不是不願意去死;可我不知道,這怎麼能做得到,埃弗瑞蒙德公民。我是這樣一個可憐、軟弱的小東西啊!」

他的心溫暖體貼着這個可憐的姑娘,把她當作世上最後一件它要去溫暖和體貼的東西。

「我聽說你給釋放了,埃弗瑞蒙德公民。我本來希望那是真的。」

「是真的。可是我又給抓回來,判了死罪。」

「要是我能和你坐同一輛車,埃弗瑞蒙德公民,你肯讓我抓着你的手嗎?我並不害怕,可我又小又弱,這樣做會給我添點勇氣。」

那雙逆來順受的眼睛抬起來仰望他的臉,他看到那雙眼睛裡突然閃過一陣懷疑,隨後又是驚訝的神色,他抓起她那因勞累和飢餓而瘦削的幼嫩手指,用嘴唇親了親。

「你為他死嗎?」她悄悄說道。

「還為他的妻子和孩子。噓!是的。」

「噢,你願意讓我抓着你那勇敢的手嗎,素不相識的人?」

「噓!願意,我可憐的小妹妹,一直到最後。」

正要籠罩監獄的這一片陰影,在正午過後不久的同一個時辰,也正要籠罩那人群熙攘的關卡。這時,一輛要駛出巴黎的馬車趕上前來接受檢查。

「來的是什麼人?馬車裡面坐的都是什麼人?證件!」

證件遞出來給他們看了。

「亞歷山大·馬奈特。醫生。法國人。哪個是他?」

這個是他,這個無可奈何、口齒不清地咕嚕着胡言亂語的老人,給指出來了。

「很顯然,這位大夫公民頭腦不大健全吧?這種革命高燒太厲害,他受不了啦。」

他太受不了啦。

「哈哈!這種病讓很多人受罪呢。露茜。他女兒。法國人。哪個是她?」

「這個是她。」

「這顯然就是她。露茜,埃弗瑞蒙德的妻子,是嗎?」

「是。」

「哈哈!埃弗瑞蒙德另有約會。露茜,她的孩子,英國人。這是她嗎?」

「是的,這正是她。」

「親我吧,埃弗瑞蒙德的孩子。呶,你已經親了一個地道的共和派啦;這對你們家族可是件新鮮事兒;記住這個!西德尼·卡屯。律師。英國人。哪個是他?」

他躺在這兒,在馬車的這個角落裡。他也給指出來了。

「顯然,這個英國律師昏過去了?」

但願他呼吸到比較新鮮的空氣就能緩過來。聽說他健康欠佳,因為和他那個為共和國所棄絕的朋友告別,又過於悲痛。

「就因為這些嗎?那可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很多人都為共和國所棄絕,必須在小窗口(1)那兒往外瞧。加維斯·勞瑞。銀行行員。英國人。哪個是他?」

「我就是他。當然,最後一個。」

就是這位加維斯·勞瑞回答了剛才提出的所有問題。就是這位加維斯·勞瑞,早就下了車,站在那兒,用手扶着馬車門,回答這一夥長官的問題。他們悠然自得地圍着馬車轉,又悠然自得地跨上車廂,看看車棚頂上簡單的行李;那些鄉下人閒待在馬車四周,擠近馬車門口,貪婪地往裡面看;一個小孩,由他母親抱着,朝馬車伸出小胳臂,好去摸摸這個已經到吉洛汀那兒去了的貴族的妻子。

「看看你們的證件,加維斯·勞瑞,字都簽好了。」

「可以走了嗎,公民?」

「可以走了,往前走吧,我的驛車車夫們!一路順風!」

「我向你們致敬,公民們。——這第一道險關通過了!」

又是加維斯·勞瑞說了這幾句話,同時仰天握緊了十指。馬車裡有恐怖的氣氛,有哭泣的聲音,還有那失去知覺的旅客沉重的呼吸聲。

「我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能不能叫他們走快點兒?」露茜緊緊靠着那老人問。

「那就像是逃跑了,我的寶貝。我不能催他們催得太緊;那會引起懷疑的。」

「看看後邊,看看後邊,看看是不是有人追我們?」

「路上空空蕩蕩,我最親愛的。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追我們。」

三三兩兩的房舍在我們身邊閃過去了,還有孤零零的幾座農場,損毀了的建築物,染坊,鞣皮作坊之類,開闊的鄉村,樹葉禿裸的林蔭道。在我們下邊是凹凸不平的硬石板路,兩邊是深深的爛泥坑。有時候我們衝進路邊的泥濘,以躲開使我們顛簸搖擺的石頭;有時候我們陷進車溝里,動彈不得。那時候我們是那麼急不可耐,痛苦難忍,我們驚恐萬狀,匆匆忙忙,一心只想跳出去逃跑——躲藏——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不停下來。

走過開闊的田野,又經過損毀的建築物,孤零零的農場,染坊,鞣皮作坊之類地方,三三兩兩的農舍,樹葉禿裸的林蔭道。這些人是不是騙了我們,又從另一條路把我們送回去?這不是第二次又走過同一個地方嗎?感謝上天,不是的。一個村子。看看後邊,看看後邊,看是不是有人在追我們。噓!到驛館了。

從容不迫地,我們的那四匹馬給卸下來了;從容不迫地,這輛卸了馬的馬車停在小街上,全然沒有半點會再啟程的樣子;從容不迫地,新換的馬匹從遠處走進視線可及的地方,一匹跟着一匹;從容不迫地,新的驛車車夫咂着、編着鞭梢跟來了;從容不迫地,剛才的那些車夫數着他們的錢,加來加去,算錯了數,結果很不滿意。整個這段時間,我們每個人心事重重的心都怦怦直跳,那頻率遠遠超過最快的馬以最快的速度飛奔疾馳的腳步。

終於,新換的車夫坐上了他們的座位,原來的車夫留在了後面。我們穿過村莊,上了山,又下了山,直上了低濕地。突然,車夫們打着慷慨激昂的手勢交談起來,把馬勒住,馬幾乎完全靠後腿直立起來。有人追我們來了嗎?

「嘿!坐車的,那你們說吧!」

「是怎麼回事?」勞瑞先生從窗口往外問道。

「他們說是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剛才那一站,他們說今天有多少個上了吉洛汀?」

「五十二個。」

「我說的是吧!了不起的數目!我的這位公民同胞硬要說是四十二個;還有十個腦袋得再加上去呢。吉洛汀幹得漂亮。我愛它。駕,沃!」

夜越來越深沉了。他動得多一點兒了;他漸漸甦醒過來,說的話也可以聽懂了;他以為他們(2)還在一起;他叫着他的名字問他,他手裡拿着什麼。噢,憐憫我們吧,仁愛的上蒼,保佑我們吧!看看外邊,看看外邊,看是不是有人追我們。

(1) 指斷頭機的框架。

(2) 指達奈和卡屯。

風正從我們後面掃過來,雲正從我們後面飛過來,月亮正從我們後面衝過來,這整個狂野的黑夜在追我們;不過到此為止,還沒有別的什麼在追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