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三卷 風蹤雨跡 第九章 賭局已定 · 3 線上閱讀

他心懷莊嚴的關切之情,看着那些燈光閃爍的窗口,那裡的人們正要就寢,在數小時的寧靜中忘記周圍的恐怖;看着那些教堂上的塔樓,那裡已無人祈禱,因為多年來教士巧取豪奪,驕奢淫逸,招致民眾深惡痛絕,已經達到了自我毀滅的程度;看着遠處的墓地,正如他們寫在大門上的一樣,那是專供「長眠」之用的;看着那到處充斥的監獄;還有那條條大街,那一批又一批的六十人,坐着囚車沿着這些街道走向一死,這種事已經習以為常,不足為怪,甚至在民眾中間竟未出現一個在吉洛汀手下結果性命的人冤魂不散到處遊蕩的悲慘故事;西德尼·卡屯對這座在暴怒中消停下來度過短短一夜的城市中出現的生生死死,懷着莊嚴的關注,又過了塞納河,來到較亮的街道上。

街上很少有馬車駛過,因為坐馬車的人很容易受到懷疑,上等人也都把頭縮入紅色睡帽當中,穿上粗笨的鞋,自己步行了。不過戲院卻都家家客滿,他路過時,人們正興高采烈地湧出來,談笑而歸。在一家戲院門口,一個小姑娘正要和母親擇路穿過那一片泥濘,到馬路對面去。他把這孩子抱過去,並在那細嫩的胳臂鬆開他的脖子以前要她親他一下。

「耶穌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此時,這些街道寂靜下來,夜色深沉,這些詞句與他的腳步相互應和,在空中迴蕩。他寧靜而又堅定,有時一邊走一邊對自己重複這些詞句;不過他始終都聽到它們。

夜色即將散盡,他佇立橋頭,傾聽河水拍擊巴黎的這個小島的堤岸(3),這裡房屋和教堂錯落如畫,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白日冷冰冰地來臨了,看上去像一張死人的臉出現在天邊。隨後星月閃爍的黑夜漸漸暗淡,終於消失,有一小陣工夫,仿佛天地萬物都交付死神掌管了。

(3) 指巴黎市區內塞納河上最大的小島西岱,此處為巴黎最古老的地區,著名的巴黎聖母院即在島上。

然而,燦爛的太陽冉冉升起,仿佛以它那霞光,把夤夜縈迴的那些詞句徑直射到他的心上,帶來溫暖。他虔誠地遮住眼睛,順着這片光輝望去,仿佛在他和太陽之間有一座虹橋橫跨長空,那河水則在這虹橋之下銀光閃耀。

強大的潮水在清晨的寂靜中來得那麼迅速、深沉而又堅定,恰似一位與他情投意合的朋友。他順流走去,遠遠離開那些房屋,然後躺在岸上,沐浴着溫暖的陽光睡着了。等他醒來,重新站起身來以後,他還在那兒小作留連。看見水中一個隨波逐流的漩渦轉了又轉,直到流水將它吞沒,載向大海。——「就像我!」

一隻商船,掛着顏色有如敗葉一般的船帆,這時映入他的眼帘,從他身旁漂過,渺然而逝。等它激起的靜靜漣漪在水面消失的時候,出於想為自己一切可憐的盲目和過失求得憐憫而從他心頭湧出的那段禱文,在這一句上結束了:「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等他回來的時候,勞瑞先生已經出去了,不難猜測,這位善良的老人到哪兒去了。西德尼·卡屯只喝了幾口咖啡,吃了一點麵包,梳洗罷,換了裝,振作起精神,就出門到那開庭審判的地方去了。

法庭里到處吵吵嚷嚷,亂鬨鬨的,那隻黑羊(4)推搡着西德尼·卡屯走到人群中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裡。許多人都怕這隻羊,都離他遠遠的。勞瑞先生在那兒,馬奈特大夫也在那兒。她也在那兒,坐在她父親身旁。

(4) 即穿黑衣服的密探,這裡具體指巴塞德。

她丈夫給人領進來的時候,她朝他轉過臉去,顧盼之間,顯得那樣執著堅貞,那樣令人鼓舞,那樣充滿仰慕眷戀,柔情繾綣,為了他的緣故而又表現得那樣勇氣十足,使他臉上有了健康的血色,顯得紅光滿面,目光變得炯炯有神,心跳堅強有力。如果當時有哪雙眼睛留神觀察,那就會看出她這一顧盼在西德尼·卡屯身上所發生的影響,與在達奈身上發生的分毫不爽。

在這個不講公道的法庭面前,很少或者根本沒有任何審判程序,能讓任何被告得到任何合理申訴的機會。如果當初沒有荒謬絕倫地濫用所有法律、禮節和儀式,以至要用革命的自殺性報復行為來使它們全部粉碎,化為烏有,這場革命也就不會發生了。

大家的目光一齊轉向陪審團。那都是昨天和前天、也是明天和後天的堅定不移的愛國者和好公民。其中有一個顯得急切而且突出,他滿臉如饑似渴的神氣,手指頭老在嘴唇周圍動,他的模樣叫圍觀的人看了覺得非常滿意。這是一個嗜殺成性、食人生番似的、兇惡殘忍的陪審員,聖安東的雅各三號。整個陪審團,就像一群獵狗為了審問鹿而組成的那種陪審團。

大家的目光隨後又轉向那五名法官和那個檢察官。今天這一部分並沒有什麼良好有利的傾向,只有殘暴可怕、毫不通融、殺氣騰騰、毫不留情的氣氛。於是大家的目光又在人群中相互搜尋,相互眨眼表示會意,還彼此點頭,然後才聚精會神地躬身向前。

夏爾·埃弗瑞蒙德,又姓達奈。昨天釋放。昨天又被控告,又被逮捕。昨夜給他送去起訴書。涉嫌並被告發為共和國的敵人、貴族、一個惡霸家庭的成員,屬於原曾利用其已被廢黜的特權臭名昭著地壓迫人民而被褫奪公民權利、判處死刑的家族。夏爾·埃弗瑞蒙德,又姓達奈,恰在這一死刑名單之列,依法處死,絕無寬宥。

檢察官以這樣簡潔或更為簡潔的言詞,表達了這些意思。

首席法官問,「被告是被公開告發,還是秘密告發的?」

「公開告發,首席法官。」

「由誰告發?」

「三個原告。歐內斯特·德發日,聖安東酒販。」

「好。」

「泰雷茲·德發日,他的妻子。」

「好。」

「亞歷山大·馬奈特,醫生。」

法庭里掀起一陣喧譁,在這聲浪當中,可以看見馬奈特大夫面色慘白,渾身顫抖,從他原先落座的地方站起身來。

「首席法官,我憤慨地向你抗議,這是一種偽造和欺騙行為。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兒的丈夫。我女兒,以及她所寶貴和親近的人,對我遠比我的生命更寶貴更親近。這個撒謊的陰謀分子說我控告我自己孩子的丈夫,他是誰?在哪兒?」

「馬奈特公民,要肅靜。如不服從法庭的權威,你自己就會犯法。至於比你的生命更親近更寶貴的,對於一個好公民來說,什麼也沒有共和國那樣親近,那樣寶貴。」

這一指責招來一片高聲喝彩。首席法官搖鈴,並充滿熱情重新開言。

「即使共和國要求你犧牲你的親骨肉本身,你也要義不容辭地將她獻出。聽下面的話吧,聽的時候要安靜!」

瘋狂的喝彩再次響起。馬奈特大夫用眼四下打量,嘴唇不住顫抖,坐了下來;他女兒挪得離他更近。陪審團中那個如饑似渴的陪審員,搓搓雙手,又把那隻手放回嘴邊。

德發日一俟法庭安靜得足以聽見他的聲音,就立即出庭,並迅速陳述那長期監禁的往事,以及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服侍過馬奈特大夫,還有這犯人得到釋放以及犯人獲釋並送交給他時的情況。隨即便對這些進行了簡單的訊問核實,因為這法庭做工作一向快捷。

「你在攻占巴士底的時候立下了汗馬功勞吧,公民?」

「我想是這樣的。」

這時一個精神亢奮的婦人在人群中尖叫起來:「你就是那兒最棒的愛國者中間的一個。為什麼不這麼說?那天在那兒,你是個火槍手,那個該死的城堡攻下來的時候,你是第一批進去的人。愛國者們,我說的是實情!」

這就是那位復仇女,她在聽眾熱烈讚揚之下,在審判進行當中這樣吶喊助陣。首席法官搖鈴了;可是這位復仇女受到鼓勵更為狂熱,尖聲高喊:「我不管那個鈴兒!」她同樣又博得大量稱讚。

「報告法庭,你那天在巴士底獄中幹了些什麼,公民。」

「我知道,」德發日說着,朝下看了看他妻子,她站在他走上來的那個台階的最下層,堅定地朝上看着他,「我知道,我提到的這個囚犯曾經給關在一個單人牢房裡,大家管他叫做北樓一百零五號。我是從他本人那兒知道的。他在我的照看之下做鞋的時候,除了知道自己叫北樓一百零五號之外,再也不知道還叫其他什麼名字。那天我放着槍的時候,決定打下了那地方,就去檢查一下那間牢房。那地方攻下來了,我和一個公民夥伴,他現在是在座的陪審員之一,由獄吏帶路,登樓到了那間牢房。我非常仔細地檢查了那間牢房。煙囪上有一個洞,那兒有一塊石頭給挖出來過,又重新安上了。我在洞裡找到一份手寫的文稿,這就是那手寫的文稿。我曾經認真查看馬奈特大夫手寫的一些材料,這確是馬奈特大夫的手跡。我把馬奈特大夫手寫的這份文稿交到首席法官手上。」

「把它念出來。」

一時鴉雀無聲——那受審的犯人心懷情愛看着他妻子,他妻子的目光一直凝視着他,只在間或懷着焦慮回視她父親時才轉開一下,馬奈特大夫的眼睛一直盯着讀手稿的人,德發日太太從未把她的眼睛從犯人身上挪開,德發日從未把他的眼睛從他那痛快至極的太太身上挪開,那兒所有其他人的眼睛都聚精會神地注視着大夫,而大夫則對他們誰也沒看見——手稿宣讀了,內容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