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三卷 風蹤雨跡 第六章 凱旋而歸 · 2 線上閱讀

民眾熱情洋溢地喊道:「不是!」於是首席法官搖鈴要他們肅靜。他們並未肅靜,因為他們繼續喊着:「不是!」直到他們自己心甘情願停下來才罷。

首席法官問那個公民姓甚名誰。被告說明,那個公民就是他的頭一個證人。他還很有把握地提到那個公民寫的信,這封信已經在城門口從他手裡給拿走了,但是他想,從此時放在首席法官面前的那些文件當中毫無疑問可以找到它。

馬奈特大夫事先已經關照過,把那封信放在那裡,而且向他擔保,那封信會在那裡,審訊進展到這個階段,於是就把信拿出來讀了。加貝爾公民給傳上來證實這點,而且也這樣證實了。加貝爾公民無限婉轉客氣地暗示,法院由於有大量共和國的敵人要處理,公務繁忙,致使他在修道院監獄稍受忽略,未蒙垂顧——事實上可以說,已被法庭的愛國者忘得一乾二淨——直到三天前,他才受傳出庭,並當場獲釋,陪審團宣布,他們很感滿意,由於埃弗瑞蒙德,又姓達奈,業已投案,就他本人而論,對他的起訴業已結案。

下一個傳訊的是馬奈特大夫,他個人名望極高,回答問題乾淨利落,給人印象很深;他接下去說明,被告是他本人經過長期監禁獲釋後的第一個朋友;被告一直居留在英國,對流亡中的他女兒和他自己忠貞不渝;他根本沒有受到那裡的貴族政府(2)的寵愛,實際上還曾經被它當作英國的敵人和美國的朋友審判,幾乎被判處死刑。他擺出這種種情況,說得那樣細緻周到,那樣真切誠實,直截了當,具有說服力,陪審團和民眾於是意見完全一致了。最後他提出勞瑞先生的名字,這位英國紳士當時也在場,同他一樣也曾經在英國那場審判中出席作證,可以證實他對那件事的陳述,然而陪審團宣布,他們已經聽夠了,如果首席法官同意,他們準備表決。

(2) 指當時的英國政府,當時法國革命政權與英國政府處於敵對狀態,英國曾多次出面武裝干涉法國革命。

陪審員是挨個大聲說出意見進行口頭表決的,每一位陪審員表示了意見,民眾就發出一陣熱烈歡呼。所有的聲音都是支持犯人的,於是首席法官宣布他自由了。

然後,又開始了那種不同凡響的場面,民眾有時是用它來滿足自己隨心所欲、變化無常的願望,有時是為了滿足他們那慷慨慈悲的較為善良的衝動,有時是為了抵消他們那殘酷的暴怒行為所欠下的巨大虧空。這時沒有人能夠說清這種種不同尋常的場面究竟歸因於其中的哪一種動機;也許其中混雜着全部這三種動機,而以那第二種占統治地位。無罪獲釋的宣判剛一發出,大家的眼淚就像其他時候流血一樣肆意流淌,而且男男女女只要能衝到犯人跟前,都對他投以友好的擁抱,而他經過長期有損健康的監禁後,精疲力竭,此刻真有昏倒的危險;儘管如此,他心裡仍一清二楚,就是這同一些人,讓另外一股潮流卷載,也會以同樣巨大的力量沖向他,把他撕得粉碎,並撒到大街上去。

他挪了地方,給就要受審的其他被告犯人讓位,這才使他暫時免受那些擁抱。下面是五個人一起作為共和國的敵人受審,因為他們沒有以語言或行動幫助共和國。法庭很快就補償了它本身和國家所失掉的一次機會,所以這五個人還沒等他離開這地方就跟着他下來了,他們被判了死刑,在二十四小時內執行。那頭一個人這樣告訴他,還用了獄中慣用的死刑標誌——舉起一個食指——而且他們還都加上了一句話:「共和國萬歲!」

這五個人確實沒有聽眾去拖延他們案子的審訊過程,因為達奈和馬奈特大夫在大門口出現的時候,那裡聚了一大群人,其中似乎有達奈在法庭上見過的每一張面孔——只有兩張,他找了一遍,沒有找着。他一路走出去,人群又重新圍攏過來,哭泣,擁抱,叫喊,大家輪番進行,大家也同時進行,直到那條他們在其岸邊演出瘋狂戲劇場面的河流,也像岸上的人一樣,波濤洶湧,仿佛發瘋了,才算罷休。

他們把他放在他們手頭現有的一把大椅子裡,那是剛才他們從法庭里,或是從法庭的哪一間屋子裡,要不就是從走廊上搬來的。他們還在椅子上邊鋪了一面紅旗,椅子背上綁着一杆標槍,槍頭上挑着一頂紅帽子,甚至大夫的懇求也無法阻止大家把他放在這輛凱旋車裡扛回家去,他周圍還有紅帽子的海洋翻滾沸騰,而從那狂風惡浪的海洋深處浮現出來的那些面孔,像遇難船似地殘損不堪,這使他不止一次地疑惑,他自己的神經是不是錯亂了,他是不是在囚車裡往吉洛汀那兒走。

在這噩夢一般的遊行中,他們一路上扛着他,遇到人就擁抱,還把他指給他們看。他們穿街過巷迤邐前進,積雪的大街給這共和國流行的顏色染紅了,就像他們曾經在這些街道的積雪下面染過更深的顏色一樣,他們就這樣把他扛到了他所住的那幢樓房的院子裡。她父親已經先回去了,去讓她做好準備,等她丈夫的腳剛剛落地,她就倒在他懷裡失去了知覺。

他把她抱在胸前,把她美麗的頭轉過來,臉對着他,背對着喧鬧的人群,這樣他的眼淚和她的嘴唇湊到一起就可以不給人看見了。這時候,有幾個人跳起舞來了。一眨眼之間,所有其餘的人都跳起舞來了,於是院內到處都是卡馬尼奧拉歌舞。隨後,他們從人群里抬出一個年輕女人,放在那把空椅子裡當作「自由女神」,然後就洶湧奔流而去,涌到鄰近的街上,沿着河岸,溢過橋樑,這卡馬尼奧拉吸引了每一個人,並將他們席捲而去。

大夫以勝利者的姿態得意揚揚地站在他面前,他和他握了手;勞瑞先生從那卡馬尼奧拉的洪流中掙扎過來,氣都喘不上來了,他和他握了手;小露茜給舉起來,雙臂摟着他的脖子,他親吻了她;永遠熱心忠誠的普若斯舉着小露茜,他擁抱了她;然後,他抱起妻子,把她送到樓上他們的屋子裡。

「露茜!我的親親!我平安無事了。」

「噢,最親愛的夏爾,我向上帝祈禱過,讓我為這個跪着感謝他。」

他們都虔誠地低頭傾心祈禱。等她又在他懷裡的時候,他對她說:

「現在去對你父親說,最親愛的。在整個法蘭西,沒有另外一個人能夠做出他為我做的這些事。」

她把她的頭靠在她父親胸前,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把他那可憐的頭放在她的胸前那樣。他因為已經回報了她而高興,他受的苦已經得到了補償,他以自己的力量而自豪。「你不應該脆弱,我的寶貝,」他勸慰道,「不要這樣哆嗦。我已經把他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