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七天 · 2 線上閱讀

塑料椅子這邊靜悄悄的,沙發那邊傳來陣陣說話聲。三個貴賓候燒者正在談論他們昂貴的壽衣和奢華的墓地。其中一個貴賓穿着裘皮壽衣,另外兩個貴賓好奇詢問為何用裘皮做壽衣,這個回答:

「我怕冷。」

「其實那地方不冷。」一個貴賓說。

「沒錯。」另一個貴賓說,「那地方冬暖夏冷。」

「誰說那地方不冷?」

「看風水的都這麼說。」

「看風水的沒一個去過那地方,他們怎麼知道?」

「這個不好說,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吃豬肉和見豬跑不是一回事,我從來不信風水那一套。」

那兩個貴賓不說話了,穿着裘皮壽衣的貴賓繼續說:「去了那地方的沒有一個回來過,誰也不知道那地方的冷暖,萬一天寒地凍,我這是有備無患。」

「他不懂。」我身旁的一個骨骼低聲說,「裘皮是獸皮,他會轉生成野獸的。」

那兩個貴賓詢問這個裘皮貴賓的墓地在哪裡,裘皮貴賓說是在高高的山峰上,而且山勢下滑,他可以三百六十度地一覽眾山小。

那兩個貴賓點頭說:「選得好。」

「他們都不懂,」我身邊的骨骼再次低聲說,「山勢要兩頭起的,不能兩頭垂的。兩頭起的,兒孫富貴;兩頭垂的,兒孫要飯。」

候燒大廳里響起「V12」的叫號聲,穿着裘皮壽衣的貴賓斜着身子站了起來,像是從轎車裡鑽出來的習慣動作,他向另外兩位貴賓點點頭後,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走向爐子房。

叫號聲來到「A44」,緩慢地響了三次後,是「A45」,又緩慢地響了三次,是「A46」了。叫號聲像是暗夜裡遠處的呼嘯風聲,悠長而又寂寞,這孤寂的聲音讓候燒大廳顯得空曠和虛無。連續三個空號後,「A47」站了起來,是一個女人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我們安靜地圍坐在鼠妹四周,感受鼠妹離去的時間越來越近。V13和V14的兩個貴賓走去後,叫號聲來到「A52」,我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鼠妹,她雙手合攏舉在胸前,低頭在沉思。

「A52」叫了三次後,我們聽到鼠妹的「A53」,那一刻我們同時低下頭,感覺鼠妹離開塑料椅子走去。

雖然我低着頭,仍然在想象里看到鼠妹拖着婚紗似的長裙走向安息之地——我看見她走去,沒有看見爐子房,沒有看見墓地,看見的是她走向萬花齊放之地。

然後我聽到四周的塑料椅子發出輕微的響聲,我知道骨骼們正在起身離去,知道他們退潮似的退了出去。

我沒有起身離去。前面的塑料椅子裡坐着剩下的五個候燒者,身穿破舊藍色衣服戴着破舊白手套的父親低頭站在他們左側的走道上,一副隨時聽從他們招呼的樣子。我感到父親佇立的身影像是一個默哀者。一個候燒者轉過頭來說了一句什麼,他快步上前,低聲回答候燒者的詢問,然後退回到走道上繼續低頭佇立。我父親對待自己的工作總是兢兢業業,無論是在那個離去的世界裡,還是在這裡,都是如此。

剩下的五個候燒者先後步入爐子房之後,候燒大廳里空蕩得好像連空氣也沒有了,只有昏暗的光亮來自相隔不近的蠟燭形狀的壁燈。我看見父親步履沉重走過來,我起身迎上去,挽住父親空空蕩蕩的袖管,裡面的骨骼似乎像一條繩索那樣纖細。我攙扶父親準備走向貴賓區域,那邊舒適的沙發在等待我們。可是父親制止了我,他說:

「那裡不是我們坐的。」

我們在塑料椅子裡坐了下來,我右手捧住父親左手的白手套,手套上的破洞讓我感受到父親手指的骨骼,脆弱得似乎一碰就會斷裂。父親沒有目光的眼睛辨認似的看着我,讓我感到難以言傳的親切,我叫了一聲:

「爸爸。」

父親低下頭去,哀傷地說:「你這麼快就來了。」

「爸爸,」我說,「我一直在找你。」

父親抬起頭來,沒有目光的眼睛繼續辨認似的看着我,繼續哀傷地說:「你這麼快就來了。」

「爸爸,」我問他,「你是不是怕拖累我?所以走了。」

他搖了搖頭,輕聲說:「我只是想去那裡看看,我知道病治不好了就想去那裡看看。」

「為什麼要去那裡?」

「我難過,我想到丟棄過你就難過。」

「爸爸,」我說,「你沒有丟棄過我。」

「我就是想找到那塊石頭,在上面坐一會兒。我一直想去那裡,天黑了就想着要去那裡,天亮了看見你又不去了,我捨不得離開你。」

「爸爸,為什麼不跟我說?我會陪你一起去的。」

「我想過要跟你說,想過很多次。」

「為什麼不說?」

「我不知道。」

「是怕我傷心?」

「不是的,」他說,「我還是想一個人去。」

「所以你不辭而別。」

「不是的,」他說,「我是想坐晚上的火車回來。」

「可是你沒有回來。」

「我回來了。」他是死後回來的,「我在店鋪對面站了很多天,看見裡面走出來的是別人。」

「我去找你了。」

「我看見店鋪已經是別人的,就知道你去找我了。」

「我一直在找你。」我說,「我去了那家商場,你走的那天發生了火災,我擔心你在那裡。」

「哪家商場?」

「就是離我們店鋪不遠的那家很大的銀灰色商場。」

「我不記得。」

我想起來了,商場開業的時候他已經深陷在病痛里,我說:「你沒有去過那裡。」

他再次哀傷地說:「你這麼快就來了。」

「我找遍了城市,還去了鄉下找你。」我說。

「你見到伯伯姑姑他們了?」他問我。

「見到了,那裡也變了。」我沒有說那裡變得荒蕪了。

「他們還怨恨我嗎?」他問。

我說:「他們都很難過。」

他說:「我早就應該去看看他們。」

我說:「我到處找你,沒想到你坐上火車去了那裡。」

他喃喃自語:「我坐上了火車——」

我這時微笑了,我想到我們是在分開的兩個世界裡互相尋找。

他悲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這麼快就來了。」

「爸爸,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我在這裡每天都想見到你,可是我不想這麼快就見到你。」

「爸爸,我們又在一起了。」

我和父親永別之後竟然重逢,雖然我們沒有了體溫,沒有了氣息,可是我們重新在一起了。我的右手離開他戴着破舊白手套的纖細骨骼手指,小心放在他骨骼的肩膀上。我很想對他說,爸爸,跟我走吧。但是我知道他熱愛工作,熱愛這個候燒大廳里的工作,所以我說:

「爸爸,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我感到他骨骼的臉上出現了笑意。

他問我:「你親生父母知道嗎?」

「可能還不知道。」

他嘆息一聲說:「他們會知道的。」

我不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候燒大廳陷入回憶般的安靜,我們珍惜這個在一起的時刻,在沉默里感受彼此。我覺得他在凝視我臉上的傷痕,李青只是復原了我的左眼、鼻子和下巴,沒有抹去留在那裡的傷痕。

他戴着破舊白手套的雙手開始撫摸我的肩膀,骨骼的手指在顫抖,我感到這既是永別的撫摸,也是重逢的撫摸。

他的手指來到我手臂上的黑布,然後停留在黑布上了。他深深垂下了頭,沉溺在久遠的悲傷里。他知道自己離去後,我在那個世界裡也就孤苦伶仃了。他沒有詢問我是怎麼過來的,可能是他不想讓我傷心,也不想讓自己傷心。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他想戴上那塊黑布。這是父親的心愿,我聽出來了。我點點頭,把手臂上的黑布取下來遞給他,他脫下兩隻白手套,十根骨骼的手指抖動着接過了黑布,又抖動着給自己空蕩蕩的袖管戴上這塊黑布。

他給自己骨骼的雙手戴上破舊的白手套之後,抬起頭看着我,我看見他空洞的眼睛裡流出兩顆淚珠。雖然他早我來到這裡,仍然流下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眼淚。

「有人告訴我,朝着這個方向走,能見到我的女朋友。」

「誰是你的女朋友?」

「最漂亮的那個。」

「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劉梅,也叫鼠妹。」

我在返回的路上,一個步履急切的人走到我跟前,他的左手一直捂住腰部,身體微微歪曲,一副大病初癒的模樣。我認出這個急切的人,頭上亂蓬蓬的黑髮像一頂皮毛帽子,我想起他曾經有過的花花綠綠的髮型,他應該很久沒有染髮,也沒有理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