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第六天 · 2 線上閱讀

伍超來到地下室的第六天,那個只是在送飯時間出現的人,在不是送飯的時間裡出現了,他打開門叫了一聲:

「伍超。」

躺在油膩滑溜被子裡的伍超還沒有反應過來,地下室里的另外七個人互相看來看去,意識到名叫伍超的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而是那個進來後一言不發的人,他們驚訝地叫了起來:

「這麼快。」

站在門口的人說:「伍超,你配上了。」

伍超掀開油膩滑溜的被子,在另外七個人羨慕的眼神里穿上衣服和鞋,他走向門口時,那個去過五個城市賣腎窩點的人對伍超說:

「你是悶聲不響發大財。」

伍超跟隨那個人,沿着斑駁的水泥樓梯向上走到了四樓。敲開一扇門以後,伍超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沙發里。這個中年男子友好地讓伍超坐下,然後講解起了人體其實只需要一個腎,另一個腎是多餘的,好比闌尾,可以留着,也可以切掉。

伍超不關心這些,他問中年男子:「一個腎能換多少錢?」

中年男子說:「三萬五千。」

伍超心想這些錢買一塊墓地夠了,他點了點頭。

中年男子說:「這裡是給錢最多的,別的地方只給三萬。」

中年男子告訴伍超,不用擔心手術,他們請來的都是大醫院裡的醫生,這些醫生是來撈外快的。

伍超說:「他們說是獸醫做手術。」

「胡說。」中年男子很不高興地說,「我們請來的都是正規的外科醫生,切一個腎要付給他們五千元。」

伍超住進了五樓的一個房間,裡面有四張床,只有一個人躺在屋裡,這是一個已經做完切腎手術的人,他看到伍超進來時友好地微笑,伍超也向他微笑。

這個人的切腎手術很成功,他可以支撐起身體靠在床頭和伍超說話。他說自己不再發燒,過幾天就可以出去了。他問伍超為什麼要賣腎,伍超低頭想了想,對他說:

「為我女朋友。」

「和我一樣。」他說。

他告訴伍超,他在農村老家有一個相處了三年的女朋友,他想娶她,可是女方家裡提出來要先蓋好一幢樓房,才可以娶她過去。他就出來打工,打工掙到的錢少得可憐,他要幹上八年十年才能掙到蓋一幢樓房的錢。那時候他的女朋友早就被別人娶走了,他急需蓋樓的錢,所以就來賣腎,他說:

「這錢來得快。」

他說着笑了起來,他說他們那裡都是這樣,沒有一幢樓房就別想結婚。他問伍超,你們那邊的農村也一樣吧?

伍超點點頭。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想起了鼠妹,不離不棄一直跟着窮困潦倒的他。他低下頭,不想讓對方看見他的眼淚。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問:「你女朋友為什麼不出來打工?」

「她想出來,」這人說,「可是她父親癱瘓了,母親也有病,他們只有她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她出不來。」

伍超想到鼠妹的命運,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還是不出來好。」

五樓的生活和地下室截然不同,沒有污濁的空氣,被子是乾淨的;白天有陽光,晚上有月光。早晨能夠吃到一個雞蛋,一個包子,喝上一碗粥;中午和晚上吃的是盒飯,裡面有時候是肉,有時候是魚。

伍超在陽光里醒來,在月光里睡着。在這個城市裡,他很久沒有這樣的生活了,差不多有一年多,他在既沒有陽光也沒有月光的地下醒來和睡着。現在他覺得陽光和月光是那麼地美好,他閉上眼睛都能感受它們的照耀。他的窗外是一棵在冬天裡枯黃的樹,雖然枯黃了,仍然有鳥兒飛過來停留在樹枝上,有時候會對着他們的窗戶鳴叫幾聲,然後拍打着翅膀飛過一個又一個屋頂。他想到鼠妹,跟着他一年多沒有享受過在月光里睡着在陽光里醒來的生活,不由心疼起來。

三天後,伍超跟隨那個中年男子走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一個戴着眼鏡醫生模樣的人讓他在一張簡易的手術台上躺下來,一盞強光燈照射着他,他閉上眼睛後仍然感到眼睛的疼痛。麻醉之後,他失去了知覺。當他醒來時,已經躺在房間自己的床上,屋子裡寂靜無聲,同屋的那個人已經走了,只有他一個人躺在這裡。他看到枕頭旁放着一袋抗生素和一瓶礦泉水,他稍稍動一下,感到腰的左側陣陣劇疼,他知道左邊的一個腎沒有了。

中年男子每天過來看他兩次,要他按時服用抗生素,告訴他過一個星期就沒事了。伍超獨自一人躺在五樓的屋子裡,每天來看望他的是飛來的鳥兒,它們有的從窗前飛過,有的會在樹枝上短暫停留,它們嘰嘰喳喳的叫聲像是無所事事的聊天。

一個星期後,中年男子給了他三萬五千元,叫來一輛出租車,派兩個手下的人,把他送回到防空洞裡的住所。

伍超回來了,防空洞裡的鄰居們看到兩個陌生人把伍超抬進來,抬到他的床上。然後他們知道他賣掉了一個腎,是為了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

伍超躺在床上,幾天後抗生素吃完了,仍然高燒不退,有幾次他陷入到昏迷里,醒來後感到身體似乎正在離開自己。那些地下的鄰居都來探望他,給他送一些吃的,他只能喝下去很少的粥湯。幾個鄰居說要把他送到醫院去,他艱難地搖搖頭,他知道一旦去了醫院,賣腎換來的錢就會全部失去。他相信自己能夠挺過去,可是這個信念每天都在減弱,隨着自己昏迷過去的次數越多,他知道不能親自去給鼠妹挑選墓地了,為此他流出難過的淚水。

伍超有一次從昏迷里醒來,聲音微弱地問身邊陪伴他的幾個鄰居:「有鳥兒飛過來了?」

幾個鄰居說:「沒有鳥。」

伍超繼續微弱地說:「我聽到鳥叫了。」

其中一個鄰居說:「我剛才過來時看見一隻蝙蝠。」

「不是蝙蝠,」伍超說,「是鳥兒。」

肖慶說,最後一次去看望伍超的時候,伍超睜開眼睛都很吃力了,伍超請求他幫忙。告訴他枕頭下面壓着三萬五千元,讓他取出來三萬三千元,去給鼠妹買一塊墓地,再買一塊好一點的墓碑,還有骨灰盒。他說還有兩千元留給自己,他需要這些錢讓自己挺過去活下來,每年清明的時候去給鼠妹掃墓。

他說完這些後,呻吟地側過身去,讓肖慶去枕頭下面取錢。他囑咐肖慶,墓碑上要刻上「我心愛的鼠妹之墓」,再刻上他的名字。肖慶取了三萬三千元離開時,伍超又輕聲把他叫回去,說把墓碑上的「鼠妹」改成「劉梅」。

鼠妹在哭泣。哭聲像是瀝瀝雨聲,飄落在這裡每一個的臉上和身上,仿佛是雨打芭蕉般的聲音。鼠妹的哭聲在二十七個嬰兒夜鶯般的歌聲里跳躍出來,顯得唐突和刺耳。

很多骨骼的人凝神細聽,互相詢問是誰在唱歌,唱得這麼憂傷?有人說不是唱歌,是哭聲,那個新來的漂亮姑娘在哭,那個穿着一條男人長褲的漂亮姑娘在哭,那條褲子又寬又長,那個漂亮姑娘每天踩着褲管走來走去,現在她沒有走來走去,她坐在地上哭。

鼠妹坐在河邊的樹葉下草叢裡,她的身體靠在樹上,她的腿上覆蓋青草和正在青草里開放的野花,她的近旁是潺潺流動的河水。鼠妹掛在臉上的淚珠像是掛在樹葉上的晨露,她嘴裡哼唱哭泣之聲,雙手正在將那條男人的長褲改成女人的長裙。

肖慶如同一個路標那樣站在鼠妹身旁,看着漫山遍野走來骨骼的人,還有十多個肉體的人,從零散走向集中。他們走到近前,聆聽肖慶的講述,肖慶的表情像是正在遺忘的旅途上,他的講述東一句西一句,如同是在講述夢中斷斷續續沒頭沒尾的情景。

這裡所有的人走過來了,他們知道鼠妹即將前往安息之地,他們輕聲細語說着,說來到這裡的人沒有一個離開,鼠妹是第一個離開的,而且鼠妹還有完好無損的肉體和完好無損的美麗。

這裡的人群黑壓壓,他們都想走上去看一看坐在樹葉下草叢裡哭泣着縫製長裙的鼠妹,於是他們圍成一圈在鼠妹四周走動。他們走動時井然有序地前後穿插,有的向前,有的退後,這樣的情景恍若水面上一層又一層盛開的波浪,每一個都用無聲的目光祝福這個即將前往安息之地的漂亮姑娘。

一個蒼老的聲音步出圍繞鼠妹行走的人群,對一直低頭哭泣,低頭縫製長裙的鼠妹說:

「孩子,應該淨身了。」

鼠妹仰起掛滿淚珠的臉,愕然看着這個聲音蒼老的骨骼,停止縫製的動作。

「你已到入殮的時候,」蒼老的聲音說,「應該淨身了。」

鼠妹說:「我還沒有縫好我的裙子。」

很多女聲說:「我們替你縫。」

幾十個女性的骨骼走向鼠妹,向她伸出了幾十雙骨骼的手。鼠妹舉起手裡沒有完成的長裙,不知道交給哪雙手。有兩個聲音對她說:

「我們在製衣廠打過工。」

鼠妹把未完成的長裙交給她們,仰臉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蒼老骨骼,有些害羞地詢問:

「我可以穿着衣服嗎?」

蒼老的骨骼搖了搖頭說:「穿着衣服不能淨身。」

鼠妹低下頭去,動作緩慢地讓外衣離開身體,又讓內衣離開身體,當她的雙腿在青草和開放的野花里呈現出來時,她的內褲也離開了身體。鼠妹美麗的身體仰躺在青草和野花上面,雙腿合併後,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她閉上眼睛,像是進入睡夢般的安詳。鼠妹身旁的青草和野花紛紛低下頭彎下腰,仿佛凝視起她的身體,它們的凝視遮蔽了她的身體。於是我們看不見她的身體了,只看見青草在她身上生長,野花在她身上開放。

蒼老的骨骼說:「那邊的人知親知疏,這裡沒有親疏之分。那邊入殮時要由親人淨身,這裡我們都是她的親人,每一個都要給她淨身。那邊的人用碗舀水淨身,我們這裡雙手合攏起來就是碗。」

蒼老的骨骼說完摘下一片樹葉,合攏在手中向着河水走去,圍繞鼠妹的人群走出整齊的一隊,每一個都摘下一片樹葉合攏在手中,排出長長一隊的樹葉之碗,跟隨蒼老的骨骼走向河邊。如同一個線團里抽出一根線那樣,劃出一道弧度越來越長地走去。蒼老的骨骼第一個蹲下身去,他雙手合攏的樹葉之碗舀起河水後起身走了回來,他身後的人也是同樣的動作。蒼老的骨骼雙手捧着樹葉里的清清河水走到仰躺在那裡的鼠妹跟前,雙手分開後將樹葉之碗裡的河水灑向鼠妹身上生長的青草和開放的野花,青草和野花接過河水後抖動着澆灌起了鼠妹。

蒼老的骨骼左手提着那片濕潤的樹葉,右手擦着眼睛走去,似乎是在擦去告別親人的淚水。其他的人也像他一樣,雙手合攏捧着樹葉之碗裡的河水走到鼠妹那裡,雙手分開灑下淨身之水。他們跟隨這個蒼老的骨骼走向遠處,猶如一條羊腸小道延伸而去。有的左手提着樹葉,有的右手提着樹葉,樹葉在微風裡滴落了它們最後的水珠。

那三十八個葬身商場火災的骨骼一直是圍成一團走來走去,現在他們分開了,一個個蹲下去用合攏雙手的樹葉之碗舀水後,又一個個站起來,依次走到鼠妹那裡,依次將手中河水從頭到腳灑向鼠妹身上的青草和野花。那個小女孩開始嗚咽了,男孩也嗚咽起來,接着另外三十六個骨骼同時發出了觸景生情的嗚咽之聲。他們的身體雖然分開行走,他們的嗚咽之聲仍然圍成一團。

譚家鑫一家人也在漫長的行列里,他們用雙手合攏的樹葉之碗捧着河水,像其他人一樣低着頭慢慢走到鼠妹那裡,灑下手中之水,也灑下他們對即將前往安息之地的鼠妹的祝福。譚家鑫的女兒雙手擦着淚水走去,身體微微顫抖,她手中的樹葉飄落在地,她不知道自己的安息之地將在何處?譚家鑫伸手摟住女兒的肩膀,對她說: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哪裡都一樣。」

十多年來一直席地而坐一邊下棋一邊悔棋爭吵的張剛和李姓男子也來了,他們虔誠地捧着樹葉之碗裡的河水,虔誠地灑向鼠妹身上的青草和野花。離去時,李姓男子幾次回頭張望,張剛看出他渴望前去安息之地的眼神,用自己骨骼的手拍拍他骨骼的肩,對他說:

「不要等我了,你先去吧。」

李姓男子搖搖頭說:「我們的棋還沒下完呢。」

我看見給鼠妹淨身之後離去的人流已像幾條長長的小路,而這裡仍然有着雙手合攏捧着樹葉之碗的長長隊列,這裡的景象似乎是剛剛開始。鄭小敏的父母也來了,女的仍然是害羞的樣子,蜷縮着身體,雙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走來,男的身體貼着她,雙手摟着她走來,他的身體和雙手仿佛是遮蓋她身體的衣服。他們伸手摘下樹葉的時候分開了,走向河邊,蹲下身子舀起河水,手捧樹葉之碗走來時,男的在前,女的低頭緊隨其後,在長長的隊列里移動過去。

夜鶯般的歌聲過來了,歌聲斷斷續續。身穿白色衣衫的李月珍緩步走來,二十七個嬰兒列成一隊,跟在她身後唱着歌爬行過來,可能是青草弄癢嬰兒們的脖子,嬰兒們咯咯的笑聲時時打斷美妙的歌聲。來到這裡後,李月珍把嬰兒們一個個抱到河邊寬大的樹葉上,嬰兒們躺在風吹搖曳的樹葉里,歌聲不再斷斷續續,猶如河水一樣流暢起來。

身上長滿青草和野花的鼠妹,聽到夜鶯般的歌聲在四周盤旋,她在不知不覺里也哼唱起了嬰兒們的歌聲。鼠妹成為一個領唱者。她唱上一句,嬰兒們跟上一句,她再唱上一句,嬰兒們再跟上一句,領唱與合唱周而復始,仿佛事先排練好的,鼠妹和嬰兒們的歌聲此起彼伏。

我原本邁向殯儀館邁向父親的步伐,滯留在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