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二十四章 吸赴魔礁 · 1 線上閱讀

(1) 《一千零一夜》中有一帶磁性的礁石,凡有航船經過附近,它即可將船中鉚釘、螺絲釘吸出,而使船隻拆散遇難。

在這樣的烈火燎原、波濤洶湧當中挨過了騷亂不安的三年。怒海狂濤震撼牢固的大地,永不退潮,永遠上漲,越漲越高,岸邊的目擊者不禁驚懼交集。小露茜又有三個生日用金線織進了她那家庭生活的平靜輕紗之中。

那個街角的居民聽見那些雜沓足音的時候,有多少個日日夜夜都在提心弔膽地傾聽那個街角里的回音。因為這些腳步在他們心目中已經變成了整個人民的腳步,他們在一面紅旗之下喧譁不已,他們的國家已宣布處於危難之中(2),他們由於長期着了可怕的瘋魔而變成了野獸。

(2) 法國革命自1789年攻克巴士底獄開始,發展至1791年底到1792年,國內外反動勢力相互勾結,發動武裝干涉。1792年7月11日,當時的臨時革命政權立法議會宣布「祖國在危難中」的法令,很多人響應號召加入義勇軍,奮起衛國。

大人這整個階級,已經落得無足輕重;在法國簡直已經毫無需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招來削籍並喪命的危險;就像是寓言裡的那個鄉下人,他歷盡千辛萬苦把魔鬼養大,而一見到它卻心驚膽戰(3),對這個敵人竟提不出一個問題,立即逃跑了事;貴人也是一樣,過去勇敢地倒讀了那麼多年主禱文(4),並且弄了其他許多法力無邊的念咒降魔,可是一眼看見了惡魔也嚇得魂不附體,拔起高貴的腿來逃之夭夭了。

(3) 《伊索寓言》中《老人與死神》一則,可作此類寓言故事之參考。

(4) 倒讀主禱文是巫覡等用以咒人的法術之一。

朝廷里燈火輝煌的牛眼(5)窗大廳已經完蛋了,要不然它就會成為舉國槍林彈雨瞄準的靶心。這隻牛眼看東西從來都不好使——長期以來都有一葉障目,這就是魯西弗爾(6)的自大、薩德奈帕勒斯(7)的奢靡和鼴鼠的盲目——但是它已經垮台了,完蛋了。整個朝廷,從它那對外排斥的內圈到它外層的那詭計多端、貪污腐化、虛偽矯飾的衰朽集團,統統完蛋了。王權完蛋了,最後的消息說,王室已經被圍困在宮中,命運「懸而未決」。

(5) 牛眼在英語中又有靶心之意,此處一語雙關。

(6) 魯西弗爾為基督教中魔鬼撒旦的別名。撒旦最初居於天堂,名魯西弗爾,因自大而被逐出天庭(見《聖經·舊約·以賽亞書》第14章第12節)。彌爾頓在《失樂園》中稱之為「罪惡的自大」。

(7) 古亞述帝國末代國王,以奢靡著稱,後被起義軍困於城中兩年,最後在宮中自焚而死。國勢式微,不久即滅亡。

一七九二年八月(8)來了,這時候,大人老爺已經風流雲散。

(8) 法國資產階級革命至1792年8月10日,人民再次發動起義,廢黜國王,結束君主立憲制。9月22日宣布成立共和國。

在倫敦,台魯森銀行成了大人的總部和會所,這亦是順理成章之事。一般認為,鬼魂經常出沒於它們的肉體最常去的地方,而一文不名的大人也常常出沒於往日他們的金錢常駐的處所。不僅如此,台魯森銀行還是最可靠的法國消息到達最快的處所。再有:台魯森銀行是一家厚道的銀行,對於它那些地位一落千丈的老顧主非常慷慨大方。再有:有些大人眼見風暴迫在眉睫,而且預料到會有搶劫掠奪或者沒收充公之事,早有先見之明,向台魯森銀行匯款,他們那些手頭拮据的弟兄,總是不斷到這裡來打聽他們的消息。除了這些,還必須再加上一點:每個從法國新來乍到的人,都要在台魯森銀行報到,並報告他帶來的消息,這幾乎已成為理所當然之事。由於這各式各樣的原因,台魯森銀行在那個時候對法國情報來說,是一個「高級交易所」;而且這一點一般人都了如指掌,因此到這裡來探詢的人就不勝其多,於是台魯森銀行就不時將最新消息寫成一行兩行,張貼在銀行窗口,供所有路過聖殿柵欄的人觀看。

在一個熱氣騰騰、霧氣蒙蒙的下午,勞瑞先生立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夏爾·達奈靠着桌子站着,低聲和他交談。那懺悔室似的小房間,過去單獨隔開專為接待來訪行長者之用,此時已成為消息「交易所」,而且有人滿之患。那已是距銀行關門大約還不到半個小時的時候。

「不過,儘管你是健在的人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夏爾·達奈頗為猶豫地說,「我還是一定要勸你——」

「我懂得。你不是說我太老了嗎?」勞瑞先生說。

「反覆無常的天氣,長途的跋涉,變化不定的交通工具,一個土崩瓦解的國家,一個甚至無法保證你安全的城市。」

「我親愛的夏爾,」勞瑞先生心情愉快、信心十足地說,「你提到的正是一些讓我去的理由;而不是讓我遠遠躲開那兒的理由。對我來說,那是足夠安全的。沒有人存心跟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傢伙找麻煩的,因為這時候那兒有那麼多更值得去找麻煩的人。說到那是一個土崩瓦解的城市,如果那不是一個土崩瓦解的城市,那就不必從我們這兒的銀行往我們那兒的銀行派這麼一個人啦,而這個人又得是台魯森信得過的,還得熟悉這座城市的過去和銀行從前的業務。說到變化不定的交通工具、長途跋涉和嚴冬天氣,如果經過這麼多年,我自己不準備為台魯森銀行的原故而吃點小小的苦頭,那誰又應該吃呢?」

「我倒希望我自己去,」夏爾·達奈有些心神不定,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真是的!你可真是個會阻止別人、勸說別人的好傢夥!」勞瑞先生喊起來,「你希望你自己去?而你又是個土生土長的法國人?你可真是個聰明的好顧問。」

「我親愛的勞瑞先生,正因為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法國人,所以這種念頭(我本不打算在這兒說破的)才常常在我腦子裡盤旋。一個人對不幸的人一直懷着同情,並且放棄了一些東西交給他們,像這樣的一個人,就不由得不這樣想,」他說到這兒,現出他以往那種深思熟慮的神情,「人們也許會聽取他的意見,他也許有力量說服他們稍加約束。就在昨天夜晚,你離開我們之後,我跟露茜談到——」

「你跟露茜談到,」勞瑞先生跟着說。「真妙,我奇怪,你提到露茜的名字竟然不感到慚愧。還想要這時候到法國去!」

「不過,我現在並沒有去,」夏爾·達奈微笑着說。「既然你說你去,拿這話問你自己倒更合適。」

「我就要去了,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說真的,我親愛的夏爾,」勞瑞先生看着遠處的行長,把嗓音壓低了說道,「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們辦的事有多困難,我們在那兒的賬目和文件面臨多麼大的危險,老天爺知道,要是我們有的文件給人搶走或是毀掉了,有多少人會因此受到連累;而且你知道,隨時都有這種可能,因為誰說得上,巴黎今天不會有人放火,明天不會有人搶劫呢?現在,儘量少作拖延,把這些文件中該挑的挑出來,或是埋起來,或是採用別的辦法,讓它們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如果還有人有能力不失時機地儘量辦到的話,那麼除了我本人,幾乎就別無他人了。台魯森銀行知道這一點,並且也這麼說了。我既然吃台魯森的飯吃了六十年,難道還能因為腿腳有點欠靈就畏縮不前嗎?嗯,我跟這兒的那六七個老怪物比起來,還是個小伙子呢,先生!」

「我真佩服你這種血氣方剛的英勇氣概,勞瑞先生。」

「去!胡說,先生!——那麼,我親愛的夏爾,」勞瑞先生說着又看了那行長一眼,「你該記得,在眼下這種時候從巴黎弄出東西來,不管是什麼東西,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文件和貴重物品,甚至在今天,也帶到我們這兒來了,帶東西的都是你難以想象的千奇百怪的人,他們過關卡的時候,人人都危險萬分,真是千鈞一髮(我這話絕對秘密;即使對你,按規矩也不應該悄悄透露的)。在別的時候,我們的包裹來來往往就像在有條不紊的老英國一樣容易;可是現在,什麼東西都停頓了。」

「那你是不是真的今夜走?」

「我真的今夜走,因為情況緊急,刻不容緩。」

「那你什麼人也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