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二十三章 星火燎原 · 2 線上閱讀

「好!」睡覺的人用胳膊肘支撐着身子說。「過山頂還有兩里格路嗎?」

「大概。」

「大概。好!」

修路工隨着面前順風颳起的塵土往家裡走去。他不久就到了水池邊,擠進那些趕到那兒飲水的瘦骨嶙峋的牛群中,好像他對全村人說悄悄話的時候,甚至也要對它們說點悄悄話似的。村里人吃罷他們那點可憐的晚飯,沒有像往常那樣爬到床上去,而是又走出門來,呆在那裡。悄悄話在那兒不知怎麼就傳遞開來,同時,全村人黑夜裡聚集在水池旁的時候,期待的目光不知怎麼也都不約而同地朝着空中的同一個方向凝望。加貝爾先生,這個一方之長,開始不安了;他獨自爬上自家屋頂,也朝着那個方向看;又在自家煙囪後面俯視水池旁邊那些越來越陰沉的臉,然後傳話給掌管鑰匙的教堂司事說,過一會兒也許要鳴鐘報警。

夜漸漸深了,環抱那座古老府邸的樹木一直孤寂地獨立一旁,這時隨着刮來的一陣風搖晃起來,仿佛它們要恐嚇昏暗之中那座巨大陰森的建築。雨水在兩個連接台階的平台上肆意橫流,敲打着大門,像個急匆匆的信差,要把裡邊的人叫醒;一股股狂風穿過大廳,掃過古舊的刀槍劍戟,一路哭號着飛上樓梯,扇動起末代侯爵寢榻的幃幔。四個腳步沉重、邋裡邋遢的人影從東西南北穿過樹林,踏倒長草,折斷樹枝,小心翼翼地跨步前進,一起來到院中。四道火光在那兒點着了,朝不同的方向散開,隨後一切又都重歸黑暗。

可是這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地,府邸讓它本身的什麼光亮映照得不可思議地清楚明顯,仿佛它變成了一種發光的東西。隨後,大樓的前臉後面有一道火光忽明忽暗,顯出了那些透亮的地方,照出了那些欄杆、拱廊和窗戶的所在。後來,這道火光竄得更高了,越來越寬,越來越亮。不久,火苗從許多大窗戶竄出來,那些石頭人面驚醒了,從火中朝外瞠目而視。

屋子裡隱約響起了嗡嗡之聲,那是留在那兒的幾個人的聲音,還有人備了一匹馬騎着跑遠了。馬蹄劈里啪啦踏着泥濘在黑暗中急馳而去,到了村里水池旁邊,韁繩放鬆了,於是這匹汗津津的馬停在加貝爾先生門口。「幫幫忙啊,加貝爾!幫幫忙啊,諸位!」警鐘急切地響起來了,可是其他幫助(如果說還有的話)卻沒有人動手。那修路工,那二百五十個特別要好的朋友,都在水池旁邊抄手站着,觀望那沖天的火柱。「准有四丈高,」他們惡狠狠地說,可是一動不動。

府邸來的騎馬人和那匹汗津津的馬,嘚嘚嘚嘚一路穿過村子,奔上石頭階梯,到了巉岩上的監獄那裡。監獄門口,一群軍官正在觀火;離開他們不遠,是一群士兵。「幫幫忙吧,軍官先生們!府邸着火了,及時幫助,還能把值錢的東西救出來!幫幫忙吧,幫幫忙!」這些軍官朝着觀火的士兵看着;不發命令;還聳聳肩,咬着嘴唇回答:「活該着火。」

當騎馬的人又踢踢踏踏下了山,穿過大街的時候,村子裡燈火通明了。那修路工和那二百五十個特別要好的朋友,不管是男是女,個個都為點燈這個主意歡欣鼓舞,早已衝進自己的屋子,把蠟燭放在每一個昏暗的小玻璃窗口。因為什麼都缺,所以只好用相當專斷的態度向加貝爾先生去借蠟燭;而這位長官剛剛顯得勉強,有些遲疑,修路工,那個一向對有權有勢者那樣卑躬屈膝的人,就說出了一句話:馬車正好點祝火(4)用,而驛館的馬則可以烤來吃。

(4) 慶祝節日所點的火。

府邸徑自在那兒繼續吐着火舌燃燒。在那咆哮奔騰的火海當中,由地府直接湧出一股火紅的熱浪,似乎想把這座大廈席捲而去。火焰忽高忽低,那些石頭人面顯出像是在經受磨難的樣子。大塊石頭和木料紛紛下落的時候,那張鼻子邊有凹窪的臉變得模糊不清了:等它再一次從煙塵中掙脫出來,仿佛就是那個兇狠暴戾的侯爵的臉,在火刑柱上燃燒,在與烈火較量。

府邸燃燒着;靠得最近的樹完全着起來,燒焦了,乾枯了;遠處的樹,讓那四個可怕的人放了火,形成一圈新煙林,圍住那火光燭天的大廈。大理石的噴水池裡,鉛水鐵汁鼎沸;水熬幹了;塔樓滅火器形的樓頂(5),烤得像冰似的融化了,一點點滴落到突突冒火的四個火井之中。堅實牢固的牆壁像結晶體一樣,裂出樹枝似的裂紋和裂縫,受驚的鳥兒在空中盤旋,又掉進了熔爐里去;四個可怕的人朝着東西南北,沿着夜幕籠罩的大路,憑着他們剛才點亮的燈塔指引,向着他們下一個指定的地點跋涉而去。這座燈火通明的村莊已經把警鐘奪過來,而且廢黜了法定的敲鐘人,自己敲起鍾來賀喜了。

(5) 對此塔樓,本卷第9章已有交待。當時使用之滅火器金屬罩多為圓錐形。此處即以此形狀作為塔樓頂建築形式。

不僅如此,而且這些讓飢餓、大火和鐘鳴弄得暈頭轉向的村民,想起加貝爾先生和收租納稅的事有關係——雖然最近這些日子他不過收些分期付款的小宗稅款,而且根本沒收租子——就急不可待地要與他會見,於是把他的房子團團圍住,召喚他走上前來親自面談。因為這樣,加貝爾先生特意拴牢了大門,抽身回去自己尋思,結果是,加貝爾自己又退到了他房頂上的煙囪後面:這次下了決心,如果他們破門而入(他是一個生性喜愛報復的小個子南方人),他就頭朝下從護牆上跳下去,還要砸死一兩個人墊底兒。

大約加貝爾先生在那裡徹夜未眠,以遠處的府邸作燈火,以敲打大門的聲音伴着賀喜的聲音作音樂;更不必提他驛館大門對面街上一盞搖搖晃晃、對他預兆不祥的街燈了,村民們極力表示要以他來替換那盞燈。加貝爾先生面臨漆黑的深淵熬過整個夏夜,準備按照早已決定了的辦法投身下去,這真是個令人難堪的尷尬局面!但是那和善的曙光終於出現了,村民們的燈芯草蠟燭漸漸點完了,人們高高興興地散開了,加貝爾先生也下來了,在那時候還沒喪命。

方圓數百里之內,在另外的許多火光之中,也有另外一些長官,在那天夜裡和另外的夜裡,不像他那樣幸運,旭日照見他們給吊在了一度安寧平靜的街上,那生他們養他們的地方;也還有另外一些村民和市鎮的居民,不像那修路工和他的夥伴們那樣幸運,那裡的地方長官和軍隊制服了他們,相反地輪到他們給吊了起來。但是那些可怕的人影向東西南北長驅直下;而且不管吊起來的是誰,火是着起來了。絞架究竟有多高才能起到水的作用,撲滅大火,無論哪個地方長官挖空心思用數學方法也算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