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十四章 正經商人 · 2 線上閱讀

「我什麼也沒說呀。」

「那好;什麼也甭想。你又會跪在那兒胡思亂想,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地跟我作對。統統別干。」

「是啦,傑瑞。」

「是啦,傑瑞,」克軟徹先生學着說了一遍,坐下來喝茶。「啊哈!就是是啦,傑瑞。就是這麼回事。你可以說是啦,傑瑞。」

克軟徹先生怒氣沖沖地這樣說,並沒有什麼要特別肯定他們的意思,只不過像一般人並非不常做的那樣,要表示一下普通常見的暗含挖苦的不滿。

「你和你那一套是啦,傑瑞,」克軟徹先生說着,從他的黃油麵包上咬下一口來,就好像他是就着香腸里的一大塊看不見的牡蠣一起吞下去了似的。「啊哈!我想是這麼回事。我信你的。」

「你今天晚上要出去?」他又咬了一口的時候,他那位賢淑的太太問道。

「嗯,出去。」

「我跟你去,行嗎,爸爸?」他兒子問,勁頭來了。

「不,你不行。我要去——這你媽知道——去釣魚。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去釣魚。」

「你的魚竿都鏽得夠可以的了吧,爸爸?」

「用不着你管。」

「你能弄回點兒什麼魚來嗎,爸爸?」

「要是弄不着,你們明天就沒什麼吃的,」這位先生搖着頭說,「那對你可就真成問題了;等你都睡了老半天了,我才出去呢。」

在這天晚上剩下的時間裡,他讓自己高度警覺地守着克軟徹太太,而且一直繃着臉跟她說話,不讓她作那些咒他倒霉的禱告。由於他懷着這麼一種目的,所以催促他兒子也一直跟她說話,這樣一來,就使得這位苦命婦人不斷聽他訴說他所能想到的種種斥責非難的理由,痛苦難熬,而使她沒有片刻工夫自己思考。哪怕一位最忠實篤信的人,對真誠祈禱所懷的堅信的程度,也決不會超過他不相信他妻子的程度。這就像是一個自認不信鬼的人也會讓鬼故事嚇得要命一樣。

「那你小心着點兒!」克軟徹先生說。「明天別耍花招。要是我這個正正經經的生意人弄來了一塊兩塊的肉,你不許說不吃,只肯啃你的乾麵包;要是我這個正正經經的生意人能弄到點啤酒,你也不許說只想喝白水。你到了羅馬,就照羅馬那樣行事(6),不然,你就會覺得羅馬是個難對付的傢伙。你要知道,我就是你的羅馬。」

(6) 英國諺語「在羅馬,就照羅馬那樣行事」,為入鄉隨俗之意。

然後他又開始咕咕噥噥地抱怨起來:

「盡跟你自己的吃喝作對!我真不明白,就憑你那種下跪的戲法和你那種沒心肝的行為,怎麼就能在這兒弄出吃喝來。瞧瞧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是不是?他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難道你嘴上喊自己是個當媽的,可不懂得當媽的頭等職責就是把自己的孩子催肥?」

這些話說到了小傑瑞的心坎兒上;於是,他請求他母親履行她的頭等職責,而且不管其他事情她是做了還是沒做,首先得把做母親的職責放在重要位置上,按照他那另外一位尊親那樣令人感動和體貼周到的吩咐去做。

克軟徹家的晚上就這樣消磨了,於是小傑瑞給打發上床,他母親得到同樣的命令,她遵命服從了。克軟徹先生在前半夜幾小時裡獨自抽煙消磨時間,直到將近一點鐘的時候,才開始出動。在這深更半夜鬼怪出沒的時刻,他從座位上站起身,從衣兜里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口上了鎖的櫥櫃,找出一個口袋,一把大小適中的撬棍,一根繩子和一條鐵鏈,還有其他這類漁具,他熟練地把這些物件在渾身上下裝備好了,就向克軟徹太太投以臨別挑戰的一瞥,滅了燈,走了出去。

小傑瑞剛才上床的時候,只是假裝脫了衣服,他沒過多久也跟着他父親出去了。乘着黑夜,他跟着出了門,跟着下了樓,跟着出了院子,跟着到了街上。他一點也不怕回來進屋的時候有什麼麻煩,因為這幢房子裡住滿了人,大門是整夜都虛掩着的。

小傑瑞有一種值得稱讚的雄心壯志,要研究他父親這種正當體面行業的技術和訣竅。他在這種雄心壯志驅使下,就像他那對一隻緊挨另一隻的鬥眼一樣,一直緊挨房子正面、牆根、過道,始終瞅着他那位體面的尊親。這位體面的尊親一直朝北走,沒走多遠,就見到了另一位艾澤克·沃爾頓(7)的門徒,於是他們兩人就一起繼續跋涉。

(7) 艾澤克·沃爾頓(1593—1683),英國作家,曾寫《釣魚大全》,後由查理斯·科頓(1630—1687)續寫。

在開頭那半小時裡,他們躲着那些眨巴眼兒的燈,還有那些更是眨巴眼兒的守夜人,走到了一條僻靜的大道上。在這兒,又來了一個釣魚的——而且也是那麼悄然無聲地,要是小傑瑞迷信的話,他真會以為是那第二位門徒突然之間施展了一個分身法呢。

這三個繼續往前走着,小傑瑞繼續往前走着,後來這三個在一座矗立在道邊的堤坡下面站住了。這堤坡上頭有一道矮矮的磚牆,上面還安着一道鐵柵欄。順着堤坡和牆的黑影,這三個拐彎離開大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那道牆——在那兒有八尺到十尺高——正是這條胡同的一邊。小傑瑞縮在一個牆角里,偷偷往胡同那頭看,他緊接着看見的東西,就是他那正經的父親的身影,在朦朧的月色下相當清楚,他靈巧地爬上了一座鐵門,很快就翻過去了,然後那第二個釣魚的也翻了過去,然後是第三個。他們都輕輕地跳到門裡邊的地上,還在那兒趴了一會兒——大概是在聽有沒有動靜,隨後,用手和膝蓋往前爬去。

此時輪到小傑瑞走近大門了:他是憋住氣走過去的。他又縮在一個牆角里,往裡邊看。他看清了這三個釣魚的正在爬過茂密的草叢,墓地上所有的墓碑——他們進去的地方是一塊很大的教堂墓地——就像是一些穿白衣服的鬼,而那教堂的高塔,看着就像一個可怕巨人的鬼魂。他們沒有爬多遠就不爬了,而且站了起來。於是他們開始釣魚。

起初,他們用鐵鍬釣魚,一會兒,這位正經的父親又好像改用了一種類似大螺絲錐的家什。不管他們用什麼工具干,他們都幹得很賣力氣,一直干到教堂的鐘瘮人地敲響了,把小傑瑞嚇得撒腿就跑,頭髮都像他父親那樣豎了起來。

可是,他心中久藏渴望,要把這些公幹看個究竟,這不但止住了他逃跑的腳步,而且還把他勾引了回來。他第二次在大門口偷看的時候,他們仍然在堅持不懈地釣;可是,這時候他們好像鈎住了什麼,下邊發出一種鑽東西和抱怨的聲音,他們彎着腰的身影仿佛讓一件重傢伙墜得很吃力。一點一點地,這重傢伙破土而出,露出地面。小傑瑞非常清楚那會是什麼東西;可是等他看見那傢伙,並且看見他那正經的父親要把它使勁兒撬開的時候,因為他是頭一次看見,還是怕得要命,於是又撒腿跑開,一直跑了一里多地都沒有停歇。

要不是因為必須喘口氣,他那時候是不會住腳的,他那種跑法兒,簡直像在和鬼怪賽跑,而且最大的願望就是一直跑到底。他只覺得他剛才看見的那副棺材正跟在他後邊跑,而且想象着那棺材仿佛是跟在他後邊一跳一跳地跑,窄頭朝下豎着竄,總是馬上要趕上他,就在他旁邊跳——也許就要抓住他的胳臂——這個追人的東西可非要躲開不可。這也是一個時隱時現而且無處不在的惡魔,因為它讓整個黑夜都在他背後,使他心裡發毛,於是他就衝到車道上去,避開那些黑咕隆咚的小胡同,生怕它像一個掉了尾巴和翅膀的浮腫小孩風箏,從那些地方竄出來。這東西也藏在門道里,頂着門蹭它那可怕的肩膀,還把它們聳到靠近耳朵的地方,仿佛它是在聳肩大笑。它跑到路的暗處,狡黠地仰面朝天躺着,好把他絆倒。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它不停地在他身後蹦,並且越追離他越近,所以等這孩子到了自家門口的時候,完全可以說他已經嚇得半死了。而且就是到了這個時候,那東西也沒放開他,而是跟他上了樓,每上一步就嘎噔一響,它還和他一起爬進被子裡,等他睡着的時候,又死沉死沉地壓在他的心口上。

小傑瑞在他那間小屋裡壓得難受地睡着,天剛剛亮,還沒出太陽以前,他父親到家把他鬧醒了。他碰到了什麼不對頭的事;至少,小傑瑞看見他揪着克軟徹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後腦勺往床頭上碰的情形,也可以作這樣的猜想。

「我告訴過你我會幹的,」克軟徹先生說,「還真幹了。」

「傑瑞,傑瑞,傑瑞!」他太太哀求着。

「你自己反對做這筆生意得利,」傑瑞說,「可我跟我的夥計們就得遭殃。你本應該尊重、服從;你怎麼不呢?真見鬼!」

「我是想儘量當個好妻子的呀,傑瑞。」這個可憐的婦人流着眼淚為自己辯解。

「反對自己丈夫的生意是當好妻子了嗎?不尊重你丈夫的生意是尊重他嗎?不服從你丈夫生意的節骨眼兒上的事是服從他嗎?」

「那麼你沒有去做那種怕人的生意吧,傑瑞。」

「當一個正經生意人的妻子,別管他去做生意還是不去做生意,你那婦道人家的腦子裡別老是盤算這個盤算那個,這對你就足夠了。」克軟徹先生用這話堵她說。「一個尊重服從的妻子應該讓他自去做他的生意。還說自己是個誠心信教的呢!你要是個誠心信教的,那就給我個不誠心信教的看看!你天生就沒有一點兒責任心,就像這兒的泰晤士河對砸到河床里的木樁一樣沒有責任心,而且那木樁子也應該一個樣兒地砸進你身子裡去。」

這一番爭吵是用很低的聲音進行的,最後這位正正經經的生意人把他那雙糊滿爛泥的靴子甩下來,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才算告終。他兒子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看他仰面朝天躺着,用他那雙鏽里巴嘰的手墊在腦袋下邊當枕頭,於是也躺下,又睡着了。

早飯沒有魚,而且別的東西也不多。克軟徹先生垂頭喪氣,悶悶不樂,一直拿着個鐵壺蓋,準備一旦克軟徹太太又有做飯前禱告的跡象,就扔出去教訓她。他照往常的鐘點梳洗,然後帶上兒子出去從事他那公開的行當。

小傑瑞,胳臂底下夾着板凳,跟在他父親旁邊,走在陽光通明、行人擁擠的弗利特街上。這個小傑瑞,和頭天夜裡摸着黑兒跑回家,躲開那個一直追他的可怕東西的小傑瑞,真是判若兩人。他那種機警伶俐勁兒,又跟着白天一起來了,而他那種惶恐不安勁兒則跟着黑夜一起去了——在這方面,在那個晴朗的早晨在弗利特街和倫敦老城他不大可能沒有同道吧。

「爸爸,」小傑瑞邊走邊說,還小心翼翼地和他父親保持一臂之隔,並且讓凳子剛好放在他們兩人之間:「什麼叫起死回生的高手?」

克軟徹先生答話以前竟然在便道上停了下來,「我怎麼會知道?」

「我覺得你什麼都知道,爸爸,」這個愣頭愣腦的孩子說。

「哼!這個,」克軟徹先生一邊說,一邊接着走,還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讓那滿頭蒺藜隨意豎起,「他是個生意人。」

「他的貨是什麼,爸爸?」興致勃勃的小傑瑞問。

「他的貨,」克軟徹先生把這個問題在腦子裡翻過來倒過去想了一番之後說,「一種科學性的貨物。」

「是人的屍體,是不是,爸爸?」這個活潑的孩子問。

「我覺着是那類性質的什麼東西。」克軟徹先生說。

「噢,爸爸,等我長得夠大了,我真想當個起死回生的高手。」

克軟徹先生感到了寬慰,但卻疑惑不定而又正經八百地搖頭。「這得看你怎麼發展你的天分。好好發展你的天分吧,可別再對人說不該說的話,再說,眼下根本就說不定你會不適合幹什麼事。」小傑瑞受到這樣的勉勵,往前走了幾步去把凳子安置在聖殿柵欄的陰影里,這時候,克軟徹先生又自言自語地加上一句:「傑瑞,你這個正正經經的生意人,這孩子會是你的一份福氣,也是因為有他那麼個媽,才給了你這麼一份抵償,這事大有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