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十四章 正經商人 · 1 線上閱讀

傑瑞邁亞(1)·克軟徹先生在弗利特街坐在他的板凳上,身邊是他那個長得令人望而生畏的淘氣精,每天都有各式各樣人和物熙來攘往,映入他的眼帘。在一天當中那些繁忙的鐘點裡,坐在弗利特街上,有誰能不讓那接連不斷來來去去的行列弄得眼花耳聾!一行總是隨着太陽一起朝向西方,另一行又總是背着太陽朝向東方,這來來去去的又總是朝向太陽落山處紅紫色山巒外的那些平原(2)。

(1) 傑瑞的正式名字。

(2) 指冥土。

克軟徹先生嘴裡銜着草棍兒,坐着看這兩股洪流,就好像那個沒開化的鄉巴佬(3),幾個世紀一直守在那裡看着一條河流——不過傑瑞並不期待這兩條洪流會流干。他決不會抱着這種希望,因為他的進項當中有一小部分是來自他把那些膽小女人(大多體態豐滿,而且已經年過半百)從靠近台魯森的此岸引渡過那陣陣車水人潮,到達彼岸。這樣伴送過客,每一次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克軟徹先生對每一位太太的關切,卻從未達到要表示強烈願望的地步——希望有幸能為她們的健康長壽乾杯。而也就是靠由此善意而得的饋贈,他正如剛才提到的,擴充了他的財源。

(3) 歐洲民間傳說:一鄉民欲渡河,便坐在河邊等河水乾涸。賀拉斯詩體書札第1卷第2章中說,「人而不早利用時光作正當之生活,則如鄉氓待河之干。」

過去有一位詩人坐在公共場所的凳子上,眼睛看着人們沉思冥想(4)。現在克軟徹先生坐在公共場所的凳子上,不過他並非詩人,儘可能不去沉思冥想,而是四處打量。

(4) 據說古代雅典詩人有此習慣。

到底,他趕上了這樣一個節令:人群稀少,很晚還在趕路的女人稀少,他的業務一般說來很不景氣,致使他在心中大生疑惑:克軟徹太太必定是在用某種特殊的姿勢「下跪」;正在這時候,一股不同尋常的人流從東向西朝弗利特街傾瀉而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克軟徹先生朝那個方向一看就弄明白了,某種送葬的行列正在走過來,而且還有一群人反對這宗葬禮,在那兒起鬨。

「小傑瑞,」克軟徹先生扭頭對他的那位子嗣說,「是出殯的。」

「好哇,爸爸!」小傑瑞喊道。

這位年輕先生意味深長、難以言喻地發出了這樣一種狂歡大喜的聲音。這位年長先生覺得這樣大叫很犯忌諱,於是他瞧准了機會,狠狠扇了年輕先生一個耳刮子。

「你是啥意思?你嚎啥?你想給你自己的父親遞什麼暗號,你這個小流氓?這小子讓我操夠了心!」克軟徹先生說着,把他打量了一番。「他還有他嚎的那一聲好哇!別再讓我聽見你出一點聲兒,要不你就得嘗嘗我的厲害。聽清沒有?」

「我沒使壞,」小傑瑞摩挲着半邊臉分辯。

「那就別說了,我不想聽你那個沒使壞。站到那邊凳子上去,看着那群人。」

他兒子照辦了,人群也走了過來;他們在一口黑魆魆的棺材和黑魆魆的送葬車周圍叫着、噓着,那輛車裡只有一個送葬的人,他那身黑魆魆的穿戴使人一看就認為,在那種情況下要維持體面,那是必不可少的。不過,當時那種情況看來是絕不會讓他痛快的:越來越多的烏合之眾圍在車周圍,拿他取笑,朝他做鬼臉,不停地大吼大叫:喲,一夥密探!嘖嘖!喲哈!一夥密探!還夾雜着許多恭維話,數量之多,態度之狠,簡直難以言傳。

每次送葬都是特別吸引克軟徹先生的事;每次有送葬的路過台魯森銀行,他總是聚精會神,變得十分興奮。正因如此,一夥送葬的有這樣多得不同尋常的人參加,自然更讓他大為興奮,於是他朝頭一個迎面跑過來的人問道:

「那是什麼,老哥,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那人說,「一夥密探!喲哈!嘖嘖!一夥密探!」

他問另一個人,「那是誰?」

「我不知道,」那人答道,不過他雖然這樣說着,卻把兩隻手舉到嘴前邊拍着,還以一種驚人的狂熱和無法遏止的激動高聲吼叫,「一夥密探!喲哈!嘖嘖,嘖嘖!一夥密探!」

終於,一個對這件事的是非曲直了解得更清楚的人撞到他身上,於是從這個人口中他了解到,這是給一個叫羅傑·克萊的人送葬。

「他原本是個密探嗎?」克軟徹先生問。

「老貝雷的密探。」這位向他報告的人答道。「喲哈!嘖嘖!喲!老貝雷的一夥密—探!」

「喂,是真的!」傑瑞驚呼起來,因為他想起了他旁聽過的那次審判。「我見過他。死啦,他?」

「像一塊死肉,」那一個答道,「沒有半點活氣啦。讓他們出來呀!所有那伙密探!把他們揪出來呀!那伙密探!」

在什麼主意也拿不出來的情況下,這個主意那麼容易就給接受了,於是人群急切地隨聲附和,大聲重複着把他們揪出來,把他們揪出來的建議,大家圍着這兩輛車亂喊,離得那麼近,使它們都走不動了,只好停下來。這群人打開馬車門,那個送葬的人給拖了出來,一剎那就落到他們手裡了;可是他真機靈,那麼有效地利用了時機,甩掉大氅、帽子、長帽帶、白手絹和那麼幾滴象徵性的眼淚,轉眼間就溜之大吉,竄進旁邊一條小街。

人們把這些東西撕得粉碎,樂不可支地向四面八方拋撒了一通,而那些做買賣的則匆匆關上店鋪;因為在那種年頭,烏合之眾是肆無忌憚的,而且是十分令人膽寒的妖孽。他們差不多就要打開靈車,把棺材拉出來了,就在此時,更會出花招的人又提出了另外的主意,說是要在一片歡呼聲中把它陪送到它的最後歸宿。此時恰好非常需要切實可行的主意,所以這個建議也就在歡呼贊成聲中給接受了下來,於是立即就有八個人擠進了送葬馬車裡邊,還有十來個人簇擁在馬車外面,另外還有很多人攀上靈車頂篷,儘可能想方設法趴在上面。傑瑞·克軟徹先生就是打頭陣的義勇之士當中的一個。他怯生生地把他那個蒺藜頭藏在送葬馬車最裡面的那個角落裡,躲開台魯森銀行那些人的眼睛。

那些主辦喪事的人對送葬儀式發生的這些變化提出了某種抗議;可是馬上就要到河邊了,加上人們七嘴八舌大談冷水浸禮靈驗無比,可以使頑固分子頭腦清醒,於是那抗議也就微乎其微,倏忽即逝了。這業已改觀的送葬行列出發了,由一個掃煙囪的趕靈車——正式車夫呆在一邊,從旁指點,為此目的,他受到嚴密監視——又由一個賣餡餅的趕那輛送葬馬車,他也有一個顧問大員陪侍。這大隊人馬沿着濱河街沒走多遠,卻又錦上添花,來了一個耍狗熊的,十分引人注目,這在當時是街頭的常見光景;而他那隻熊,又黑又癩,使它行步其間的那隊行列顯出了一種大做喪事的氣氛。

就這樣,這一行烏合之眾喝着啤酒,抽着煙斗,扯着嗓子唱着歌,出盡各式各樣故作哀傷的洋相一路走去,走一步就增加一些新人,所有的店鋪在他們到來之前就都關門閉戶了。他們的目的地是聖潘克拉斯老教堂(5),在野外很遠的地方,他們經過好一會兒時間才到了那裡,川流不息地擁進墓地裡面去,最後終於照自己那種方式完成了已故羅傑·克萊的安葬儀式,而且大家都感到極為滿意。

(5) 在當時倫敦城的北郊區。

死人打發完,這群人又需要給自己另弄點新花樣取樂了,一個更會出花招的人(也許就是剛才那個)想出了一個開玩笑的辦法來,把偶然過路的一些人硬說成是老貝雷的密探,拿他們來出氣泄憤。就這樣異想天開,以假當真,使幾十個一輩子也沒沾過老貝雷的邊兒的無辜良民遭到追趕,給粗暴地推來搡去,飽受虐待。這種把戲轉變為打破玻璃,進而發展到搶劫酒吧客店,是輕而易舉,自然而然的事。終於,幾小時以後,各式各樣的消夏別墅給推倒了,一些通廚房的後門前面的圍欄給拔掉了,成了這些殺氣騰騰的人的武器裝備。這時出現了一種傳說:衛隊開來了。聽到這個謠傳,人群慢慢消散;也許是衛隊開來了,也許他們根本就沒開來,反正這是暴民的常規慣例。

克軟徹先生並沒有參加這些收場把戲,而是留在了教堂墓地裡面,和主辦喪事的人交談,向他們表示慰問。這地方對他能起一種安撫鎮定的作用。他從附近酒館裡弄來一個煙斗抽着,從柵欄那兒往裡看着,仔細琢磨着這個地方。

「傑瑞,」克軟徹先生說,他還是照老樣子稱呼自己,「那天你在那兒看見了那個克萊,你親眼見他還是個年輕人,還是個出挑得整整齊齊的人。」

他抽完了那一袋煙,又琢磨了一小會兒,就轉身回去,好在台魯森銀行關門的時間以前在自己的崗位上露面。也不知是他對死亡的冥思苦想傷了他的肝臟,還是他的健康狀況早就出了毛病,還是他想對一位著名人物表示一點點敬意,不管是什麼目的都不在話下,反正他在回去的路上曾到他那位醫藥顧問——一位有名的外科大夫——那兒去小坐。

小傑瑞給他父親替班恪盡職守,並報告說他父親不在的時候沒有差事。銀行關門了,年邁的職員走出來了,平日那個更夫也已安置好,於是克軟徹先生和他兒子回家吃茶點去了。

「喂,我告訴你是怎麼個話兒!」克軟徹先生一邊進門一邊對他太太說。「要是我這個正經生意人今天晚上的冒險生意出了毛病,我敢保那又是你一直在禱告,跟我作對,那我也要為這個治治你,就像是我看見了你這麼幹的一樣。」

讓這話說得垂頭喪氣的克軟徹太太搖了搖頭。

「怎麼,你當着我的面兒就這麼幹!」克軟徹先生帶着又氣又怕的樣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