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十二章 善體恤者 · 1 線上閱讀

斯揣沃先生打好主意將這一佳運洪福慷慨賜予醫生之女後,決計在離開城裡去長期休假之前讓她得知。在這點上,經過內心反覆較量,他得出的結論是,最好先把一切準備工作辦妥,然後他們可以從從容容地安排,究竟是在米迦勒節期以前兩個星期還是在聖誕節到希勒里節期之間這短短的聖誕假日(1),他慨允和她結婚。

(1) 參見本卷第5章注。

關於他辦理的這樁案子的是非曲直,他毫不懷疑,而只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對這樁案子的裁決。他就實實在在的世俗問題——只有這樣的問題才值得考慮——與陪審團據理力爭,這樁案子簡單明了,而且無懈可擊。他把自己當作原告審問,他的證詞無法駁倒,被告律師放棄辯護,而陪審團連轉入醞釀都不必了。判決以後,斯揣沃大法官滿意地認為,再也沒有比這更簡單明了的案子了。

於是,斯揣沃先生在長期休假伊始,即正式提出帶馬奈特小姐到沃克斯豪園林去(2);碰了釘子,那麼到瑞納勒(3);也莫名其妙地碰了釘子;這樣他就得親自到叟候去,在那兒宣布他那高尚的意圖。

(2)(3) 均為18世紀後半葉倫敦大眾化遊樂區。

因此,斯揣沃先生心懷長期休假期間的綺思遐想,從聖殿區朝着叟候硬闖硬鑽。他身子還在聖殿柵欄這邊的聖頓斯坦(4)這裡,卻設想自己已經躋身叟候,沿着石鋪路面猛衝猛撞,推開每一個弱者。不管什麼人,如果看到他這種情形,都會領略到他是多麼穩健。

(4) 此聖頓斯坦教堂指西部聖頓斯坦,在弗利特街近西頭、聖殿柵欄附近,在叟候以東相當遠的地方。

他在路上經過台魯森銀行。他既在台魯森銀行存款,又知道勞瑞先生是馬奈特家的密友,所以他靈機一動,想到要進銀行去,把叟候地平線上的這片燦爛光輝向勞瑞先生揭示出來。於是,他推開了銀行入口處輕聲咯吱作響的門,踉蹌邁下兩層台階,走過兩位年邁的出納員的身邊,鑽進後櫃那間發霉的小辦公室。勞瑞先生就在那裡,坐在打了格子準備填寫賬目的大賬本旁邊,他的窗戶上安着一根根直上直下的鐵欄杆,仿佛也是打了格子準備填寫賬目的,而雲彩底下的一切事物,則都成了一個總數。

「喂!」斯揣沃先生說。「你好哇,我想你挺硬朗的吧!」

斯揣沃最大的特徵就是,不管地盤多大,空間多大,他總是顯得塊頭太大。在台魯森銀行,他就更顯得太大了,連遠遠角落裡的那些老行員都帶着抗議的神情抬頭看他,仿佛他把他們擠得都頂住了牆。那行長本人正襟危坐,在放眼望去顯得很遠的地方看着那些票證,也緊皺眉頭,大為不悅,仿佛斯揣沃的腦袋已經鑽進了他那負有重任的背心裡。

謹小慎微的勞瑞先生用一種適於那種環境的標準語調說道,「你好哇,斯揣沃先生!你好哇,先生!」並和他握手。他握手有一種特別的樣子。當行長似乎無處不在的時候,隨便哪一個台魯森的行員和僱主握手都是這副樣子。他以一種自我克制的樣子握手,仿佛他是在為台魯森銀行去握手。

「我有什麼能為你效勞的嗎,斯揣沃先生?」勞瑞先生用一種辦理業務的口氣問。

「唉,沒事,謝謝你;我這是對你本人的私人拜訪,勞瑞先生;我是來說點兒私事兒。」

「噢,真的?」勞瑞先生一邊說,一邊傾耳恭聽,同時眼睛睨視着遠處的行長。

「我就要,」斯揣沃先生親熱地把兩隻胳臂撐在桌子上說。雖然這是個雙人寫字檯,他撐在上面,還顯得足足小了一半。「我就要向你那個可人意的小朋友馬奈特小姐求婚了,勞瑞先生。」

「哎呀,我的天!」勞瑞先生摸着下巴,將信將疑地看着他這位客人喊道。

「哎呀,我的天,先生?」斯揣沃往後一撤,照樣學說了一遍,「哎呀,我的天,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呢,勞瑞先生?」

「我的意思?」這個辦理業務的人答道,「當然是竭盡友誼,頗為讚賞,而且這能給你帶來極大榮譽,還有——總之,我的意思就是一切你所希望的。不過——真的,你知道,斯揣沃先生——」勞瑞先生打住了,以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氣搖着頭,仿佛他是被逼得無可奈何地在心裡又加上一句,「你知道你這樣是過分,太過分了。」

「喂!」斯揣沃一邊說一邊張牙舞爪地用一隻手拍着桌子,瞪着眼睛,長長出了口氣,「要是我了解你的話,勞瑞先生,那就把我絞死好了。」

勞瑞先生正了正耳朵上邊的小小假髮,算是把話的意思說完了,然後咬着筆上的羽毛。

「都見它的鬼去吧,先生!」斯揣沃盯着他問,「難道我不夠格?」

「哎呀,夠!夠格。哎呀,你夠格!」勞瑞先生說。「要說夠格,那你是夠格的!」

「難道我不是春風得意的?」斯揣沃問。

「噢!假如說到春風得意,你的確春風得意。」勞瑞先生說。

「還會青雲直上?」

「假如你說青雲直上,你知道,」勞瑞先生很樂於能夠再承認一番,「沒有人能懷疑這點。」

「那麼究竟你的意思是什麼,勞瑞先生?」斯揣沃追問道。已經看得出來,他顯得垂頭喪氣了。

「唉!我——你是不是現在就到那兒去?」勞瑞先生問。

「直接去!」斯揣沃說着,用拳頭在桌子上砰地捶了一下。

「那麼我想,我要是你,我就不去。」

「為什麼?」斯揣沃說。「好,那我可要把你逼到旮旯里去了。」他像在法庭上辯論似地晃着食指。「你是個辦理業務的人,所以必定有什麼理由。說明你的理由。為什麼你就不去?」

「因為,」勞瑞先生說,「我要是沒有找到什麼理由相信我會成功,那我是不會去幹這種事兒的。」

「見鬼!」斯揣沃喊道,「可這真是從來沒有的怪事。」

勞瑞先生瞥了一眼遠處的行長,又瞥了一眼怒氣沖沖的斯揣沃。

「你是銀行里一個辦理業務的人——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一個有閱歷的人,」斯揣沃說,「而且總結出了取得完全成功的三條主要理由,但卻說一條理由也沒有!還是肩膀上扛着腦袋說的!」斯揣沃特別強調指出這個特點,仿佛勞瑞先生要是沒有扛着腦袋說,這件事的奇特之處也就微乎其微了。

「我談到成功,是說對這位年輕小姐成功;我談到可能成功的原因和理由,是說它們本身可以打動這位年輕小姐的原因和理由。是這位年輕小姐,我的好先生,」勞瑞先生說着,輕輕拍着斯揣沃的胳臂,「是這位年輕小姐,得把這位年輕小姐擺在頭等重要的地位。」

「那麼你是打算告訴我,勞瑞先生,」斯揣沃先生說着,挺了挺兩個胳膊彎,「你經過深思熟慮得出的看法是,現在談論的這位年輕小姐是個裝腔作勢的傻丫頭。」

「完全不是這樣。我是打算告訴你,斯揣沃先生,」勞瑞先生說着,滿臉變得通紅,「我不願意聽到任何人嘴裡說出對這位年輕小姐不恭的話;還有,假如我知道有人——我希望不會有——他的趣味那麼粗鄙,他的脾氣那麼跋扈,居然不能約束自己在這個桌子旁邊不對這位年輕小姐出言不遜,那麼,就連台魯森銀行也不能阻止我向他提出我的一點小小忠告。」

發脾氣可又得壓低嗓門,這使斯揣沃先生剛才發脾氣的時候渾身的血管都快迸裂了;輪到勞瑞先生發脾氣的時候,他渾身的血管,往常總是慢條斯理地循環搏動的,現在的情況也不比斯揣沃的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