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十章 兩相許諾 · 1 線上閱讀

歲月流轉,又過去了一年。夏爾·達奈先生已經在英國立業,當了一名熟諳法國文學的高級法文教師。如果是在現在這個時候,他可以成為大學教授;而在那個時候,他是個家庭教師。他跟那些有餘暇和興趣學習這種在全世界流行的現代語言的年輕人一起學習閱讀,他培養他們對這種語言所蘊含的知識和想象的鑑賞能力。此外,他還能把它們譯成準確無誤的英文。這種教師在當時並非輕易可尋,因為曾經當過王子、將來要當國王的人,這時尚未加入教師之籍,而且也還沒有沒落貴族從台魯森銀行的總賬上刪除姓名,淪為廚師和木匠(1)。作為私人家庭教師,他的造詣使學生成績優異,獲益匪淺,作為格調高雅的翻譯家,他把字典中所沒有的知識注入他的譯作,因此年輕的達奈先生很快就頗有名氣並受到讚賞。他還對自己國家的情況瞭若指掌,而這些情況又是愈來愈引起人們關注的。就這樣,他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和不知疲倦的勤奮,使自己在事業上卓有成就。

(1) 法國王子路易·菲利普1830年繼承王位以前曾流亡瑞士,化名柯比,以教數學為生;法國大革命後,很多法國王公貴族流亡國外,勞動謀生。

在倫敦,他既不希望走在金磚鋪的地面上,也不想躺在玫瑰花鋪的床榻上;如果他曾有過這種非分之想,他就不可能事業有成。他期望的是勞動,他找到並且幹了,而且盡最大努力去干。這是他事業有成的主因所在。

他的時間有相當部分是在劍橋度過的,在那裡,他帶着還沒畢業的學生閱讀,仿佛是個得到默認的偷運歐洲語言的走私犯,而不是堂堂正正通過海關運送希臘文和拉丁文(2)的客商。其餘時間,他在倫敦度過。

(2) 歐洲教育中,規定希臘文和拉丁文為學生必修課,早有歷史傳統。

從過去那種四時皆夏的伊甸園(3)的日子,落到如今這種常年多半如冬的沉淪凡界的日子,一個男子的生活便無可更改地走上了一條道路——夏爾·達奈的道路——鍾情於一個女子的道路。

(3) 《聖經·舊約·創世記》中之樂園。

從他處於危險的時刻起,他就愛上了露茜·馬奈特。他從未聽過一種聲音像她那體貼動人的語聲那樣悅耳親切;他從未見過一副容顏像他站在已經為他挖好的墳墓旁邊和她相對而立的時候見到的那副容顏那樣嬌嫩艷麗。不過,他那時尚未對她談到這個問題;遠隔那波濤起伏的海洋,在塵土飛揚的漫長大道那邊那座廢棄了的府邸——那座結實的石頭府邸本身已不過是一場迷夢的煙塵——謀殺事件已過去了一年,而他卻還沒有用哪怕是一個字,向她袒露自己的心懷。

他知道得很清楚,他這樣做自有他的理由。又是一個夏日,他離開自己在學院的工作,很晚才到達倫敦。他又來到叟候那個幽靜的大街拐角,力求找到一個向馬奈特大夫敞開心懷的機會。這是白日將盡的夏天,他知道露茜必定和普若斯小姐出去了。

他找到大夫的時候,大夫正坐在窗戶邊上扶手椅里看書。在他身上,支持他挺過往日的苦難,並使這些苦難更加酷烈的那種精力又漸漸恢復了。他現在確實是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目標堅定,決斷有力,行為果敢。像他起初運用其他恢復了的技能的時候一樣,他在恢復精力當中,還會間或突然失神;但這常常不易察覺,而且越來越少。

他花在研究上的時間很多,睡眠很少,能輕鬆地耐受過度勞累,同時又恬適愉快。此時,夏爾·達奈向他走來,他一看見他,就把那本書放在一邊,伸出手來。

「夏爾·達奈!很高興看到你。我們這三四天一直在估算你會回來。斯揣沃先生和西德尼·卡屯昨天都在這兒,他們倆都說,你這次去的時間比往常要長。」

「他們對這事這樣關心,真讓我過意不去,」他回答說。他雖然對大夫非常熱情,對他們卻有點兒冷淡。「馬奈特小姐——」

「很好,」乘他稍稍停頓的工夫,大夫說,「你回來會使我們都很高興。她出去辦點兒家務事,可是很快就會回來的。」

「馬奈特大夫,我早知道她出門兒了,我乘她出門兒的機會,請求和你談談。」

一陣無聲無息的寂靜。

「嗯?」大夫明顯局促不安地說。「把你的椅子挪到這兒來,接着說下去。」

椅子的事他照辦了,但是似乎感到難於啟齒。

「差不多一年半以來,我有幸,馬奈特大夫,成為這兒熟悉的常客,」終於,他這樣開口了,「因此我希望我所要觸及的話題不會——」

大夫伸出手來打斷他,他就閉口不說了。大夫的手停在那兒好一會兒沒動,然後他把手收回來說:

「話題是露茜嗎?」

「是她。」

「不管什麼時候談起她來,我都為難。聽到你用那種口氣談起她來,我非常為難,達奈先生。」

「那是一種熱烈仰慕、真誠敬重、深沉愛戀的口氣,馬奈特大夫!」他恭恭敬敬地說。

在她父親開口之前,又是一陣無聲無息的寂靜。

「我相信這點,我要對你公正;我相信這點。」

他的克制侷促那樣明顯可見,而且這又是由於他不願談論這件事,這一點也是那樣明顯可見,因此夏爾·達奈猶豫了。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先生?」

又是無聲無息。

「嗯,繼續說吧。」

「你事先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不過,如果你不知道我是怎樣保守我心中的秘密以及長期以來有多少希望、恐懼和焦慮壓在我的心頭,你就不能懂得,我談到它的時候是多麼真誠,我想到它的時候是多麼真誠。親愛的馬奈特大夫,我深情、熱切、無私、誠摯地愛着你的女兒,只要說世界上有愛情,那就得說我愛她。你自己也曾愛過;讓你往日的愛情為我說話吧!」

大夫坐在那兒,把臉扭到一邊兒,眼光落到地上。他聽到最後那些話,又急忙伸出手來,喊道:

「不要說那些,先生!讓它就那樣去吧!我請求你,不要勾起它來!」

他的喊聲太像是一陣鑽心的痛苦引起的呼喊了,因此他喊過以後很長時間那聲音還在夏爾·達奈的耳邊迴響。他那隻伸出來的手動了一下,好像是在哀求達奈不要再說下去。達奈領會了這意思,便保持沉默了。

「我請你原諒,」過了一會兒,大夫用一種克制的聲音說。「我絕不懷疑你愛露茜;這點你盡可以放心。」

他坐在椅子裡,轉身對着他,但並沒有看他,也沒有抬起眼光來。他用手托住垂下的下巴,他那頭白髮遮住了他的臉。

「你跟露茜說過嗎?」

「沒有。」

「也沒有寫過?」

「從來沒有。」

「如果裝作不知你是顧念她父親才那樣克制自己,那也就太心胸狹窄了。她父親感謝你。」

他伸出手來,可是目光並未隨着投過來。